第七章 海裏的人

一般來講,心理診所至少需要兩個人組成。其中一個人負責谘詢與治療,另外一人通常是助理,負責記錄以及監視治療過程。

然而我的診所裏麵一直缺少了一名得心應手的助理。

蘇鬱雖然總會出現“鬼上身”的情況,但不得不承認,她在心理谘詢方麵有著不尋常的天賦。在許超這一谘詢案例之中,她能夠敏感的發現許超的心結所在,並且給予幫助。

種種跡象表明,蘇鬱非常適合心理醫生助理的工作。除此之外,如果她願意接受這份工作,也便於我隨時對她進行觀察治療。

就在我決定對她發出邀請的時候,蘇鬱突然在角落裏蜷縮起了身體,她一臉驚恐的看著麵前的電腦屏幕,那裏原本應該放著監控,不過現在卻莫名其妙的關了機。

於是,電腦屏幕變成了一塊黑幕,並且是一塊可以映出景象的黑幕。

蘇鬱在裏麵看到了自己的臉。

而我,則在電腦屏幕裏看到了另一張臉。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但是那張臉孔絕對不是蘇鬱。

那張臉隻剩下一半,另一半則已經潰爛,它的眼睛通紅,嘴角也掛著血絲。而且,這還是一張男人的臉!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和昨夜很像,蘇鬱蹲坐在角落處,把自己的頭深深埋在緊緊並起的雙腿之後。

我迅速將電腦屏幕轉到另一個方向,然後蹲在蘇鬱麵前,輕聲問道:“附身?”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

不知怎麽回事,我能感到她身上散發出一陣寒意,令人不寒而栗。

我靜靜的看著蘇鬱,將手放在她的頭上,試圖將其安撫下來。我回想起她今早說過的話。

“我不能看到自己的樣子。”

究竟是為什麽呢?蘇鬱為什麽一看到自己的臉就會出現鬼附身的現象呢?

我皺緊眉頭仔細想著,突然感覺她的這種情況很像是被人催眠了。

簡單來說,就是有人在催眠的時候給蘇鬱埋下了一個暗示,每當她看到自己的樣子時,就會被“鬼”附身。

我正反複思考著蘇鬱的病情,不料她突然抬起了頭,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嘶啞著聲音說道:“你為什麽要殺了我!”

她的聲音變得粗重,這完全是一個中年男人才能發出的聲音。而且她的手勁很大,幾乎一瞬間就在我的手臂上捏出了一圈紅痕。

“蘇鬱?”

對於我呼喚她的名字,蘇鬱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用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我。

就像是,我真的殺了她。

就在我和“蘇鬱”僵持不下的時候,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柔弱起來,小聲對我說:“大海,我想看大海。”

我愣了一下,這是我昨夜對她進行催眠的時候說過的話。

那時候我竭力給她一種暗示,大海是溫暖的,可以給人安全感。

下一刻,蘇鬱的聲音開始反複變化,她時而神色恐怖的說“你為什麽要殺我”,時而虛弱至極的喃喃說“大海”。

於是我做了一個相當冒險的決定,帶她去海邊看看。

“我這就帶你去看海。”

蘇鬱眼中終於閃過一抹神采,她乖巧的“嗯”了一聲,但是表情依舊很痛苦。可以看得出來,她在竭力壓製著身體裏的那個“鬼”。

在距離診所旁邊不遠處有一個廣場,那邊就可以看到大海,考慮到廣場裏不讓機車通過,而且以蘇鬱現在的狀態也的確沒法乘坐出租車。所以我騎著破舊單車,帶著她在小路上飛速前進。

蘇鬱的雙臂緊緊抱著我的腰,力氣很大,幾乎要將我勒斷。真是看不出來,一向瘦瘦小小的她竟然能爆發出這麽大的力氣。

“勒腰”酷刑持續了足足半個小時,我終於帶她來到了沿海廣場的沙灘上。

今天是工作日,廣場上的人並不多。

我拉住蘇鬱的手腕,帶她來到了海邊。

“……”她一動不動的看著遙遠的海平麵,始終攥緊的雙拳終於鬆開。

我說:“這就是大海。”

她沒理我,默默的蹲下了身子,把小手輕輕的放在海水裏。這時候的海水被太陽曬過,有些涼,但並不冷。

“真的好暖和。”蘇鬱說。

我感到有些疑惑,於是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另一隻手,發現觸碰之處一片冰涼,好像沒有丁點溫度。

她很冷。

所以才會覺得海水很暖。

我一屁股坐在蘇鬱身邊,輕聲說:“以前沒有看過大海嗎?”

“爸爸媽媽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了,我不敢自己來,因為這裏太空曠,會讓人覺得孤獨。”

“以後我可以陪你過來。”

她微微笑了一下,也坐了下來。

蘇鬱說:“醫生你應該很累吧?”

我有些詫異的反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你每天都要麵對許超那樣的病人,甚至還要承擔來自他們身上的負能量,一定很辛苦。”

“還好吧。其實隻要能幫到他們心裏就很滿足了,真正痛苦的事情是,病人一點一點喪失活下去的念頭。”

蘇鬱擁有很強的洞察力,她幾乎瞬間就察覺到了我語氣的不尋常,於是歪著頭看向我,說:“醫生在內疚。”

說著,她突然把一隻冰涼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她說:“醫生的手,很溫暖。”

我抬頭望向海平麵,忽然再也笑不出來。在我的腦海中,那個有關安安的噩夢再度浮現出來,而且一發難以收拾。

這時候,蘇鬱突然開口說道:“大海就像是母親溫暖的懷抱,讓人覺得充滿了安全感。到了那裏,就再也不會害怕。”

我轉頭看向她的眸子,有些難以置信。

她繼續說:“想象一下,海水漸漸覆蓋了你的全身,從你的腳趾、小腿、大腿、小腹、肚子……直到淹沒你的頭頂。你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你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這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下一刻,我感到一陣精神恍惚。

這是被催眠的感覺。

真是想不到,蘇鬱竟然學會了!

她看著我的雙眼,一字一句的說:“醫生不需要壓抑,說出來吧。”

我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說不能說,但我還是失敗了。

我說:“她叫安安,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她和你有點像,總說自己可以看到鬼,所以很害怕。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治療她,不過治療效果很差。無論是認知療法還是催眠療法,在她身上通通沒用。”

蘇鬱認真的聽著。

我眼神渙散,仿佛已經回到了過去,繼續說:“和她一起度過的時間太久,我幾乎已經忘了有多少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治療起到了作用,她終於漸漸看不到鬼,精神也變得穩定下來。於是有一天,我跟她說,你的病情已經痊愈了,以後不再需要我了。”

“安安不要我走,但我還是走了。那時候我隻當這孩子是在依戀我,隻要我離開一陣子就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我就聽到了安安的死訊,還受到了一封來自她的信。”

“信裏麵說,她其實一直都能看到鬼,而且一直很害怕。多虧了有我陪伴在她的身邊,所以才能堅強下來。可是在我決定離開之後,她忽然發現自己還是無法單獨麵對那些鬼魂。”

“信的背麵,全都是她用鮮血寫的字,她說,我好怕,我好怕。”

我口中也反複念叨著“我好怕”,精神幾乎崩潰。

到了最後,我似乎聽到了一個微不可查的碎裂聲在腦海中響起。

然後,我突然醒來。

我震驚的看著蘇鬱,問:“我做了什麽?”

她抿了抿唇,說:“什麽都沒有,你隻是一直在說‘我好怕’。”

蘇鬱抿了嘴唇,而且眼神有些飄忽,我意識到她在撒謊。

但我並不打算繼續問下去。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難以挽回,一味的逃避沒有任何作用,我隻能選擇接受。

突然,一陣海浪襲來,冰涼的海水瞬間蔓延到了我和蘇鬱腳下。

在海水的倒映中,我看到了安安。

我說:“我看到了她,你呢?”

蘇鬱說:“我自己。”

“這次沒有被附身的感覺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麽在其他時候,一看到自己的臉就會被附身呢?”

蘇鬱的雙眼落在自己的腳上,沉思了許久之後說:“因為我那些時候不想看到自己。”

我問:“能跟我說說為什麽嗎?”

她搖了搖頭,“對不起。”

其實一個人如果不敢看自己的臉,其原因是非常多而且複雜的。比如有人對自己的長相感覺不滿,所以選擇逃避照鏡子甚至是拍照,因為他一看自己就會覺得自卑,從而變得反常起來。

但是無論原因有多少,歸根結底,不敢看自己臉的人都有一個共同之處。

從某些角度而言,這些人都在痛恨著自己。

蘇鬱,也在恨著她自己。

蔚藍的天上雲卷雲舒,陽光和煦,海水溫柔。

我倆不知道在海邊坐了多久,直到我意識到雙腿發麻的時候,突然還有一件事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我和蘇鬱的手,

一直沒有放開。

這種感覺,竟會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