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是誰?

涉外科的劉麗今天很煩,本來涉外科是最清閑的地方,畢竟在中國的外國人少,犯罪或出意外的就更少,但今天卻是個例外。從早上到中午已經處理了四起案件,兩起經濟糾紛,一起嫖娼案,還有一起兩個老外為爭一張椅子打起來的案子。都是見了血的,要不也不會送她這來。

劉麗的英語通過了六級,但事實上是花錢過的,口語能力很差,偏偏今天科裏幹活的趙黎明還調到刑事科去協助辦案了,另一名通曉四國語言的同事史曆失蹤了,整個涉外科隻剩下她一個人懂外語,李科長閉嚴實了門,其他人也都躲得遠遠的,讓劉麗的火氣沒處傾瀉。

兩個爭座位的外國人是日本人和韓國人,都是五六十的老太太,一看就是沒臉沒皮慣了的,外加高人一等的國籍感覺,到了派出所也沒半點收斂,撕扯起來生猛不比年輕的潑婦差半點。這讓劉麗很為難,她一個還沒嫁人的姑娘臉皮還薄,拉不下臉喝罵年長的婦女。李科長辦公室的門拉開一道縫,幾雙賊溜溜的眼睛在閃動,劉麗甚至聽到李科長憋氣的偷笑,她氣的咬牙切齒小臉脹紅,站起來猛拍桌子,巨大的聲響終於鎮住了兩個老太婆。

一個戴眼鏡麵目清秀的男人這才湊上前,說他是這個旅行團的翻譯,這兩個老太太鬧了一路別扭,誰勸也沒用,她們的家人也不管,所以就帶這來了。

劉麗這個憤怒,險些用茶杯在翻譯臉上留下點什麽,李科長見機不對,忙出來打圓場,把劉麗拉開了。那個翻譯還一臉茫然,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當然,李科長是不會給他明白的機會。劉麗到涉外科也快半年了,還沒融入組織的大家,孤傲的不像話,所以李科長一直在等這種鍛煉年輕人的機會。

劉麗到了後邊,科員們都浮出水麵,這幾起糾紛案都很快處理完畢。

“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麽嗎?”

李科長目光灼灼的盯著劉麗問,這讓劉麗有些不自然,卻仍不肯服輸。

“是什麽?”

“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就像今天的事,你處理的怎麽樣?一塌糊塗吧?再看看我們是怎麽辦的。不要說自己經驗不足,那不是理由。你既然到了涉外科,那就是涉外科的一員,我們是一個整體,孤膽英雄那是神話,你隻有依靠組織才能完善自己,你明白嗎?”

李科長語重心長的說,劉麗低下頭去,靜靜地思索。李科長笑了笑,以為劉麗明白了,起身向外走去,並點燃一支香煙。

“那史曆呢?”

李科長正意得誌滿的緩緩吐出煙霧,劉麗的話使他倒吸一口氣,結果幾十年的老煙鬼讓煙嗆著了,不停的咳嗽。

“史曆啊,咳咳咳,如果你有他那本事,那我也不管你。”

李科長說著,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劉麗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但隨即被擔憂的表情碾壓而過。

“史曆啊,你這個壞家夥究竟在哪裏呢?”

劉麗的目光越過窗戶越過城市的叢林越過天空的浮雲直投在星光裏,思念如地獄之焰灼人心肺,五內不安。

外出辦案的趙黎明是個女人,憑心而論,趙黎明雖然比劉麗大五歲,但保養的好,仍要比劉麗漂亮許多,但史曆卻隻會在劉麗麵前偶爾露出笑容。劉麗一直認為那樣燦爛的笑容隻屬於她,但趙黎明卻並不這樣認為,兩個女人在明裏暗裏較量,隻為史曆的一笑。

但是一周前,史曆神秘失蹤。

劉麗還記得那天的情況,當時史曆正在翻譯一部外國小說,他似乎很缺錢,總在做兼職,有時期甚至同時翻譯三本小說。那是下午時分,趙黎明給他沏了杯茶,劉麗則衝了杯咖啡,兩個女人同時把杯放到他麵前。史曆抬起頭溫和的一笑,然後就繼續盯著屏幕工作。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史曆在她們還沒伸手前抓起話筒,不一會臉色變得凝重,放下電話後他拿起咖啡一飲而盡,猶豫了下,又端起茶抿了一口,閉上眼睛似乎在品味茶香,片刻後放下茶杯匆忙離去。

沒有一句話,像是根本沒有看到眼前的兩個女人。

那是史曆失蹤前在涉外科的最後時分,也是他做為史曆在涉外科的最後時分。

劉麗癡癡的想著,眼淚不知不覺中再次滑落,她心裏痛要利害,卻還在安慰自己,史曆把咖啡全喝了,但隻喝了一小口茶,也就是說自己在他心中還是比趙黎明重要。但是史曆此刻在哪裏呢?

午間的陽光越發毒辣,沒有一點秋天的跡象,昨天的大風把天空的雲刮得一片不剩,天藍得像一塊幕麵。

在這寧靜的午後,正坐在休息室劉麗被手機鈴聲驚醒。

“劉麗啊,小史找著了,在第四人民醫院,趙黎明在那。”

李科長的聲音從未如此動聽過,劉麗一躍而起,警服也沒換下就奔出門去。

李科長站在窗前,望著遠去的劉麗黯然無語,許久才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飛蛾總是撲火的。”

李科長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不必轉身,李科長知道來人是誰,但不想理她,隻再次點燃一支香煙。身後傳來關門聲,和一聲歎息。

“不撲火還是飛蛾嗎?”

李科長淡淡的自言自語。

劉麗駕駛著摩托車飛馳在路上,她本想給趙黎明打電話問下情況,但想到竟然讓這個老妖精占了先,心裏就別扭,索性不打電話直接去第四人民醫院查詢。

在第四人民醫院劉麗遇到警校同學,曾暗戀過她的吳修回,簡單交流後得知,趙黎明協助辦理的案子裏的幸存者竟然是史曆。那是起古怪的海難案件,沒有一個死難者,讓經驗豐富的老船員都不願多想,但私下裏卻仍傳開了,鬼船和唯一的幸存者,一個從地獄歸來的人。

劉麗對這些傳聞不屑一顧,直奔病房,但被攔在了外麵。她憤怒不已,今天事事不順,連這都被趙黎明搶占,更可恨的是這個老妖精居然見到史曆也不給她打個電話,還是李科長轉的消息。

趙黎明正在裏麵給再次醒來的史曆做筆錄。

“姓名?”

“張海洋……或者是,史曆。”

史曆的口氣有些不確定,他抬起頭,眼睛散發著懾人心魂的光亮。趙黎明感到呼吸一窒,心跳立即加速了。這並不是曖昧的目光,而是一種令人不安氣息,從內向外的陰冷。趙黎明穩了穩心神,繼續用英語對史曆詢問。

史曆在救援船上醒來後,沒過多久就再次陷入昏迷,直至在第四人民醫院醒來,但卻有些失憶的症狀,而且隻會說英語了。這本來就是一起涉外案件,所以通知了涉外科。趙黎明趕到一看居然是已經失蹤七天的史曆,驚喜不已,淚流滿麵之時不忘給李科長打電話,但這時史曆再次陷入昏迷。

據隨船的救援醫院介紹,史曆目前嗜睡的症狀,可能是在船上注射的鎮定劑過多造成的。但對於他突然不會說漢語一事,腦科醫生認為是他的頭部曾遭遇過劇烈碰撞,可能是失足從船上高處跌落。

隻是,所有知情人都有意無意的避開了史曆醒來時的那段話。

人間,這裏是人間啊!

“茶,我喜歡你沏的茶。”

簡單的筆錄間隙,史曆突然對趙黎明說。

趙黎明筆下一滯,筆劃變得歪歪扭扭,她努力穩住心神,卻禁不住眼中的淚水溢出,落在記錄本上,浸濕一圈字跡。

史曆的眼睛一時間也變得溫柔了,這讓病房外的劉麗焦躁不安,她可不想在這個地方輸給她認為的老妖精。

“這些年,你辛苦了。我知道你的心,我什麽都知道。你有那麽多次嫁給好男人的機會,那麽多次都要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的城市了,但卻因為我而留下。我這一生,恐怕都難以補償你了。”

史曆仍用英語在說,隻是輕輕的握住了趙黎明的手。

趙黎明默默的聽著,淚水滾滾而下,她死命的咬住嘴唇,卻仍止不住。

“我想說愛你,可是,你知道放不下她,隻要她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放不下啊!但我也放不下你,雖然我很少對你笑,那是因為每次麵對你時都感到愧疚。已經四年了,你就這麽陪在我身邊,我卻什麽都沒能給你。現在我的時間不多了,有些話一直想對你說,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我隻想告訴你:對不起,我愛你。”

趙黎明再也忍不住,她淚流滿麵的奔出病房,哭泣聲一路遠去,消失在醫院走廊的盡頭。

劉麗目瞪口呆,悄悄地探頭進去,正遇上史曆淡漠的目光和莫測的笑容。

“進來吧!”

史曆依舊用的英語。

劉麗咽了口唾沫,慢慢的蹭進病房,像是第一次麵對英語四六級考官。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

“啊?”

劉麗一臉茫然的看著自己暗戀以久的這個男人,他的樣貌依舊英俊,透著成熟的氣息。隻是一眼看去,卻無端的讓人感到害怕。劉麗一片空白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詞:殺氣。

史曆的眼睛一直盯著眼前的女孩,想從她眼中看出點端倪,但她顯然被嚇到了。史曆感到一絲氣餒,他知道這個女孩叫劉麗,是自己的同事,紛亂的記憶中曾有過對她微笑的片段,非常溫馨,有一種家的味道。

“是愛情嗎?”

史曆無法確定,就如同他現在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誰一樣。

“我是誰?”

在眼前的女孩陷入驚恐不安的沉默後,史曆也陷入了沉默,他繼續猜想這個問題,直到黑暗降臨。

病房中,史曆身子一歪倒在枕上,再次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