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灰(四)

野狼明明瞪的是波塞冬,跟王座底下的眾神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他們卻心驚膽戰起來,生怕這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魚將海神給激怒。

要知道,波塞冬可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如果真將他徹底激怒的話,那縱使再來一海神殿的小神,也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身為統管海域的最高神祗,三大主神之一的波塞冬,有三個特征是最廣為人知的:至今未曾敗過的超強戰鬥力、幾乎與世界同歲的超長壽命,以及,如大海般多變易怒的壞脾氣。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被野狼狠狠瞪了一眼後,波塞冬先是一愣,卻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忽的湊到野狼耳邊,賊兮兮地說了句悄悄話:

“吾兒,你可也是覺得無聊了?”

這個“也”,是什麽意思?野狼一怔,扭過頭來看著波塞冬。

地震不知何時停止了。波塞冬高高在上的坐在覲見大廳的王座上,向後靠著椅背,漫不經心地睨著底下的的人。而椅背猙獰的八爪魚石像,則囂張地朝賓客揮舞著巨型觸手。

今日,為了接見各界諸神,海神波塞冬特意穿上隆重的正服。一襲金邊藍底、海怪刺繡、紅黑雙龍相互糾纏的對襟長袍,襯得這個本就魁梧霸氣的白發老人更具王者之風。

無論如何,從麵相來看,這是個極其嚴肅、看上去毫無幽默感的霸主。

然後,這個“嚴肅”的霸主在野狼的注視之下,長長歎了口氣:“都跟你說了不要挑食,你偏不聽。看,中午不吃飯,現在果然餓了吧。”

說完,他摸了摸野狼的頭,然後,從高貴的、豪華的、象征最高王權、神聖不可侵犯的王座上,摸出一大把零食,全都塞到野狼手裏:“又餓又無聊,也難怪你頻頻走神了。”

走神?

野狼一愣,繼而想起自己剛才思考的內容。

說起來,奇怪得很——野狼竟然覺得自己在做夢。

他覺得,自己周圍的這一切都隻是幻覺。他既不是波塞冬的長子,也不是長著魚尾巴的小人魚,甚至連他的年齡也錯了。野狼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他覺得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也並不是真的在這裏。

可是,在野狼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的同時,他卻又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是海神的長子塞壬,他知道這裏是海神殿,他知道自己正在參加一場由光明之神主導的會議。

他知道下麵的這些人主要分成兩大陣營:向往和平的人隻占了小部分,他們反對和魔族開戰;而另外大部分人則積極主戰,想要徹底鏟除陸地上的所有魔族。而他們今天來這裏,是想要獲得海神的支持。

咦?奇怪?為什麽我會知道這些內容?

我真的是在做夢嗎?

身邊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無論是石椅硬邦邦的手感,還是波塞冬溫暖的掌心,甚至包括其他人的竊竊私語,都聽上去是那麽的真實。

真實得野狼都有些犯迷糊,迷糊著迷糊著,他竟然就忘了自己剛才懷疑的內容。

我剛才在想什麽來著?

野狼心中疑惑,不由低頭,然後看到了兩手五顏六色的小魚幹、小蝦米、小螃蟹……跟海藻幹。

野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然後野狼抬頭,一臉“嚴肅”的波塞冬對他說:“乖,先隨便吃點墊肚子。待會兒等這些煩人的家夥都滾了,為父帶你去抓虎鯨玩兒。”

野狼:“……”

等等,虎鯨是可以隨便抓來玩的嗎!?

還有,誰來告訴他,為什麽波塞冬的王座上,會藏著這麽多小朋友吃的零食!?

野狼有些抓狂地瞪著波塞冬,波塞冬則保持“嚴肅”的表情和他對視。

片刻,波塞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瞧我,居然都忘了。”他迅速從王座的另一個角落,掏出一把玩具,塞到野狼的懷裏,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後背,“拿去玩吧,玩壞也沒關係,反正倉庫已經滿得裝不下了,我正準備丟掉一些。”

野狼低頭,繼而無語了。

這哪裏是玩具,分明是價值連|城的珠寶龍晶啊!隨便哪一個出現在歐蘭大陸上,都絕對是稀世珍寶,必將引起滿城腥風血雨啊。

可是,波塞冬居然就這麽隨手丟給他兒子當彈珠玩!?

豪成這樣,簡直是沒朋友啊。

野狼實在是不知道該做出何種表情才好,糾結許久,一抬頭,結果再次筆直對上波塞冬一本正經的“嚴肅”臉:“還想要什麽。對了,我記得你上次說山神烏瑞亞的騎士長得很有趣,要我把它弄過來給你當寵物嗎?烏拉諾斯有個兒子也長得挺特別的,想要嗎。”

“不!需!要!”野狼繃著一張小臉,趕緊製止這個無限度寵溺兒子的老頭兒。再讓他繼續說下去,野狼都要不認識“嚴肅”這個詞了。

“那行。”波塞冬重重拍了拍野狼的後背,“你下去玩兒吧。待為父解決這些雜碎之後,就來陪你玩兒。”

野狼環視了一圈王座底下的諸神,僅初步估計,就看到了兩個高階神,十來個中階神,其他小的更是數不盡數。再想想波塞冬那一股又不屑又厭煩的的態度,野狼忽然對人魚的攻擊力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野狼麵癱著臉,遊下王座,穿過激烈的爭論隊伍。

討論正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雙方互不相讓,吵得臉紅脖子粗就差直接動手了。

忽然,中間無聲無息地飄來一條小胖魚,筆直從兩隊人的中間遊過。

所有人同時都默了。

大堂驟然陷入詭異的安靜之中,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小胖魚的身上。

但這條小胖魚卻仿佛什麽都沒有感覺到,用一種老博士做研究般的嚴肅表情,抱著一大堆零食玩具,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慢慢的,慢慢的向前遊去。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條小胖魚終於遊出了大門,消失在視線之內。

諸神收回視線,麵麵相覷,眼睛裏都寫滿了震驚。

原來,那條傳聞是真的。

除了長壽、強大和壞脾氣之外,波塞冬真的多了第四個特征:

愛子如命。

而繼承了波塞冬最強悍血脈的塞壬,未來的海神,似乎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或許,他們該撐趁著塞壬還小……人們眼神複雜地看著塞壬離去的方向。

而另一邊,消失在眾人視線後,上一秒還驕傲冷酷的小人魚,下一秒就長長籲了口氣,垮下了肩膀。

媽的,那些人的視線差點沒把他給烤焦。

不是野狼故意高調,隻是他實在是沒有辦法。這該死的海神殿竟然隻有一條出口,而這些糟心的諸神站哪裏不好,非得故意堵在路中央。

至於遊得慢,那就更不能怪他了。不信你來抱一大堆零食玩具試試,他能堅持昂首挺胸,保持一個魚太子該有的儀態就不錯了。

可上一個難題他硬扛過來了,但這一個難題,他該如何解決呢?

野狼看著懷裏的零食犯了愁。

別說他本來就不餓,就算餓,一個人也絕對吃不完這些啊。

那把它們丟掉?

嗬嗬。

野狼眼前又浮現了波塞冬那張“嚴肅”的臉,忍不住嘴角又抽了。

哎,吃也不是,丟也不是,他該拿這些食物怎麽辦呢?

野狼長長歎了口氣,將懷裏的東西堆起來放在地上,苦惱的轉起圈來。

忽然,他感覺到了有什麽人在偷窺自己,立刻敏感地抬起頭,順著視線看了過去。

野狼雖然頂著一張小人魚的皮子,但眼神卻依舊犀利如刀。即使隔著老遠的距離,偷看他的孩子還是嚇得一聲尖叫,狼狽的向後摔倒在地。

野狼:“……”

你的反應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

那孩子躲在海底庭院的一大叢藻樸葉後,看著年紀不大,個子小小的,瘦的可憐。他的頭上戴著一個大大的兜帽,披著厚厚的鬥篷,將整張臉都遮擋住。

他的膽子很小,被野狼發現後,好像連兩條腿怎麽用都忘了,連滾帶爬,逃得那叫一個狼狽。

野狼在旁邊觀察了約莫有五分鍾,這才準備出手。

隻不過,他剛朝對方遊去,那藏在鬥篷下的孩子就慌不則路,重重撞在一個半米高的大花盆上。

隻聽哐當一聲響,花盆沒碎,倒是那小家夥雙手捂著鼻子,蹲在地上。

片刻,兩滴可疑的紅色**掉在他的腳前,小孩兒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疼痛的嗚咽聲。

野狼無語。

這個笨蛋,該不會是撞到流鼻血了吧?

野狼遊過去。

小孩感覺到頭頂一黑,茫然的抬起頭來,繼而驚恐地發現,不知何時,小人魚竟然遊到了自己的身邊,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自己。

這是什麽表情?幹嘛嚇成這副德行,難道我會吃人嗎。野狼困惑的降下來,湊到小孩兒麵前。

小孩兒拚命向後縮去,隻可惜身後是牆壁,退無可退,反而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死角。小孩兒瑟縮著低下頭,把頭上的兜帽扯下來,擋住自己的臉。

這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麽要偷看我?為什麽被發現以後,要這麽害怕?難道,他來海神殿做了什麽壞事,所以被發現以後才會這麽大的反應?可是,這個人,總覺得哪裏好像見過啊?

野狼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覺得對方戴著的鬥篷實在有些礙事兒,於是左手一把撩開他的兜帽,右手緊緊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了起來。

小男孩被迫揚起臉來。

野狼向前,近距離地觀察他。

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野狼,一對貓眼殷紅如血。

野狼不由愣住。

噯?這人又瘦又矮,看著是個小不點,可沒想到,年齡居然比我還大。而且,居然也是紅眼睛,簡直就和阿斯蒙……一樣。

等等,阿斯蒙什麽來著?

這應該是個人名,但是,但是……

該死的!我怎麽會想不起來呢!?

野狼直覺這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名字,可他怎麽樣都想不起來,一著急,竟然自己生氣地敲起自己的腦袋來。

阿斯蒙什麽?

到底是阿斯蒙什麽!?

“你怎麽了?別,別敲了。”小男孩滿臉焦急,一把抓住野狼的手,製止他的動作。

野狼揮開他的手,小男孩以為他又要自殘,趕緊又去抓他的手。野狼生氣的推開他。

小男孩一屁股向後坐在地上,木頭人一樣地呆了三秒鍾,然後傻乎乎地仰起頭,看著野狼。

兩行鼻血從他的鼻孔流了出來。

野狼哪裏想到這人會弱成這樣,不由也愣住了。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你把臉抬起來,不要害怕,流鼻血是很正常的事情。”野狼一手按在他的額頭,一手抬起他的下巴,讓他做出一個仰頭望天的姿勢,然後四下環顧,“我看看這附近有什麽……”

沒想到他居然看到了熟悉的植物。野狼眼前一亮,立刻衝過去將那棵海草拔起來,掐掉根基部位後,將它揉成一團,塞到小男孩的嘴邊:“吃掉,這種草有止血的作用,效果很快的。”

野狼對這棵草深信不疑,然而他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本該對海草一無所知,為什麽他會突然擁有不該知道的知識呢。

小男孩乖乖的保持仰天姿勢,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野狼,又看了一眼野狼手中帶有黃色斑紋的海草,怎麽看怎麽詭異。

“呃……那個……”小男孩有些猶豫。

野狼改變手的方向,竟然自己吃了一半的海草:“沒毒的,你放心。”

“啊,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小男孩的臉霎時變得一片通紅。

野狼把剩下的一半海草遞到他的嘴邊,小男孩臉蛋紅撲撲地吃掉了。放在腮幫子的一邊,嚼啊嚼啊,像可愛的小鬆鼠一樣。

“我們是不是哪裏見過麵?”野狼盯著他的腮幫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很麵熟呢。你是不是叫阿斯蒙什麽的……”

“不。”小男孩打斷他,同時不再昂著頭,恢複了正常平視的姿勢,“我不叫那個名字。也請你不要用那個名字來叫我。”小男孩筆直注視著野狼的雙眼,表情認真地說。

野狼雙手交叉胸前,隔著一定距離,將對方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你是誰?而且,你剛才在做什麽。為什麽見到我就跑。”

“我叫灰。灰色的灰。”小男孩靦腆地笑了,“我之所以看到你就跑,是因為……”他並沒有立刻說出答案,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麽,小臉蛋居然漸漸地紅了。

野狼看著紅了臉的灰,覺得困惑極了。這人幹嘛說兩句話就臉紅,怎麽這麽害羞?

然後,害羞的灰就說出了一句絲毫不覺得害臊的話:

“我之所以逃跑,是我因為在跟蹤你。而我之所以跟蹤你,是因為……”

灰抬起頭來,筆直的注視著野狼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