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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赤阪一家日本料理店舉行的聚會上,首相若無其事地對經濟計劃廳長官和通商產業大臣說:“怎麽樣,今天雖然不想談過於嚴肅的話題……不過,關於包括政府和民間在內的日本資本的對外投資,你們認為將來的前景究竟如何?”

“這個嘛,正在全力以赴地進行……”通商產業大臣答道。

“雖然盡了最大努力與強大的國際資本積極競爭,但是,來自海外的阻力也不小,因此,有些停滯不前。對發展中國家也好,對歐洲和美國也好,如不采取一些外交手段,隻能是越來越糟。”

“在巴西已注入了很多資本,但現在差不多已處於飽和狀態了吧。對方也該暫時歇口氣,把投資進去的資本消化消化,不這樣做的話,就可能再次發生通貨膨脹……”經濟計劃廳長官一邊用熱毛巾揩著手一邊說,“雖然我們的投資項目廣泛,遍布世界各國,但是,現在我們必須探討新的出路,因為強大的國際資本的反撲已經正式開始了。美國的跨國公司因其雄厚的實力和一整套完善的經營管理,今後必將發揮出它的強大力量,歐洲共同體也開始走上軌道。今後日本如果不創造優越條件,那才是苦不堪言哪。”

“要說開采阿拉伯石油,在印度和中南美洲開辦煉鋼廠,開采非洲的銅,以及家用電器、汽車、石油化學、金屬精煉等等方麵嘛,還算打下點基礎……”通商產業大臣邊吃點心邊說道,“可是,日蘇共同開發遠東的項目才剛剛起步,日中經濟合作還沒什麽進展。接下來,大概要算輕工業啦。紡織品方麵,發展中國家大有迎頭趕上的趨勢,至於日用百貨和塑料加工之類的輕工業,日本采取在發展中國家建廠,雇用當地廉價勞動力製成成品,然後再予出口的辦法。但就總體而言,對外投資已經開始萎縮。”

“技術輸出方麵,處於大幅度增長狀態……”經濟計劃廳長官說,“但是目前還不算投資主流……總而言之,對發展中國家投資有可能資本凍結時間較長,還款期限也長,加上政局不穩定,因此,如果沒有企業保險和政府保障的話,搞不好多數會半途而廢的。如果我們不能像美國那樣,用軍事援助和駐紮同盟軍等形式做這個國家的後盾,那就應該根據對方國家的具體情況,以‘企業遷入’形式來做保障了。”

“輸出技術人員的形式是很普遍的……”通商產業大臣一邊噓著嘴,一邊這麽說,“我說的是提供技術人員和工程師,不知這可不可以叫做輸出?意大利南部有許多勞務移民國外,他們家鄉觀念重,在外掙錢的人向國內家中大量匯款,對本國來說,是一筆相當可觀的外匯收入。也有一些國家對此非常反感……而日本人呢,在外待不了幾天,就想回國內的‘總部’,大大降低了他們在當地的信譽,日本資本和日本企業開始不受歡迎了。”

“坦率地說……”首相開口了,“我認為日本已經到了必須痛下決心向國外發展的關鍵時刻。防衛性的閉關自守,也就是說,一味地追求擴大內需已經於事無補了……”

通商產業大臣板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始終盯在茶碗上。

“就是那個‘琵琶湖小香魚’的井底蛙理論吧……”經濟計劃廳長官逗趣地說。

“有這層意思……不過,還不隻如此。在我看來,日本人將來不能隻待在日本國內,必須分散到世界各地求生存求發展,這是很多日本人麵臨的選擇……現在已經到了蹲在國內苦思冥想也無濟於事的時候了。美國資本向國外擴張,剛剛結束第一個回合,第二個回合即將開始。他們的戰術,我們早已領教

過了。第一個回合,越南問題的節外生枝,使我們僥幸贏了一盤;第二個回合,對方勝券在握。這樣的話,我認為與其再次擴大內需、打防禦戰,還不如製定一個積極向外擴展的國家方針,哪怕讓對方的資本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一些份額也不要緊。我們要的不是‘兩敗俱傷’,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雙贏。即使國內在一定程度上遭受損失,但把遍布世界各地的日本人和日本資本加在一起,對日本民族而言,這筆賬算起來還是劃得來的。我是這麽認為的……”

“可是,這個嘛……”通商產業大臣有些支支吾吾。

“要想做到這一點,用過去那套辦法是行不通的。因為,發展中國家已經變得聰明起來,他們的領導人也在開始認真抓國內建設了。為了企業的海外遷移和對外投資,國家必須製定方針政策,從各個方麵給予強有力的推動。”首相的表情嚴肅起來,“這恐怕需要有一定的思想準備,準備著做長期犧牲。在國內,我們必須咬緊牙關,臥薪嚐膽,積蓄一切智慧和力量,為真正意義上的海外遷移打下堅實的基礎。”

“正如首相所言,今後,日本社會不可避免地要走國際化道路,而且,某種程度上已經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了。”經濟計劃廳長官點頭表示讚同,“技術和交通通信手段在不斷進步,或者說是勢在必行嘛。因此,應當逐步讓日本的產業適應這種趨勢……”

“不,你這話就錯了。”首相充滿**地說,“如果我們隻是靜觀事態發展,那就太晚了。倒不如在客觀現實嚴峻之前,走在形勢的前麵,主動出擊。這不是政治是什麽?凡事要周密布局,寧願付出犧牲和衝突的代價,也要搶先一步為日本的今後鋪平道路。這種付出,換來的正是最大限度的日本利益和最小限度的無畏犧牲。政治就是這麽回事。政治家維持國家現狀,並肩負著暫時掌舵的責任;但僅僅做到這一步是遠遠不夠的,他還必須對日本民族的前途這樣的大事業擔負一定責任,所謂心中裝著百年大計嘛。我想,考慮這些大政方針才是政治家應有的本分啊……”

經濟計劃廳長官有些吃驚地望著首相,心想,眼前這個人變了,而且好像是突然變了。想法也變了。以前在這種輕鬆愉快的場合,從來沒有過這種演說般的講話;而且,對政治也沒有過這樣積極的看法。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境變化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難道是那位老人或是其他什麽人施加的影響?

我們的首相,怎麽看都是屬於那種平凡而沒有個性的人物。

他不屬於那種靠堅強的信念和意誌來操縱政治的類型,而是六十年代後日本社會所需要的那種類型的首相之一。就是說,他是屬於對任何事情都不會采取積極的措施和辦法,而是順應複雜的急劇的社會變動,善於和稀泥的政治家的類型。

他精明強幹,善於處理問題,具有世故而老到的政治嗅覺,但卻不露聲色。因此,在野黨的國會議員和尖酸刻薄的新聞記者們經常背地裏說壞話,他們說就是把首相和官房長官換個位置也是一碼子事兒。幾年前,戰後第三屆聯合內閣執政不到半年即告解散。其後,這個之前一直不大引人注目的人物,居然先在執政黨的總裁選舉中當選,繼而又在大選中獲勝,一舉收拾了混亂不堪的政治局麵,使得本屆內閣走上了正軌。人們對他的政治手腕雖然也給予高度評價,但政局一旦穩定下來,輿論又認為他作為一國首腦,還是缺乏號召力的。輿論的焦點是認為他謹小慎微,善於平衡各方力量,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絕不貿然發表過激言論。

就是這樣

一個人,如今卻要主動積極地提出某種方針來,而且還有些動真格兒的味道——盡管“飛向世界”論的初級階段,人們還看不出這個設想是福是禍。

這是一種怎樣的心境變化呢?在這種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跡象的背後,隱藏著什麽呢?

“但是……”通商產業大臣低著頭不解地說,“在如今技術進步和社會變化日新月異的時代裏,要邁出這一步是相當相當困難的。十年、二十年以後,形勢會發生什麽變化,誰也不得而知……”

“正因為是這樣一個時代,不就更有必要了嗎?”首相說。

“話雖如此,不過,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今後在一定程度上犧牲國內內需,甚至把這種犧牲作為跳板,積極推進企業和人員的對外輸出,我認為走這一步還為時尚早。與其這樣,不如對過去海外擴張的盲目性進行糾正,調整好風帆,然後靜觀各國的發展動向。這才是我們的當務之急。”

“我剛才的話也有這個意思。作為國家,作為企業,乃至作為一個老百姓,日本的上上下下都應當認認真真地考慮這個問題,也就是說,要走同世界各國、各民族、各地區文化相融合的路子。這也關乎到日本民族的精神健康,以及它的光明前途啊。”首相突然恢複了他平時的侃侃而談,“至少,對於我剛才所說的‘無摩擦的海外擴展’方針的可行性,還是有值得認真討論的價值吧。大家是怎麽看的?”

“我讚成討論一下。”經濟計劃廳長官說,“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經濟計劃廳長官是個無黨派的民間人士,以其聰明伶俐在閣僚中出類拔萃。他馬上領悟到,首相一番話的意思是:要求他們想辦法拿出實現這個計劃的數字依據來。

他甚至覺得,首相這次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盡管還摸不清他出於何種打算,但總而言之是發自內心的。他甚至到了不惜一切全力以赴的可怕的地步。這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先在廳裏成立一個小組,叫他們具體研究一下。”經濟計劃廳長官說,“作為特急件……”

“這樣我就放心了……”首相爽快地說。

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隔扇門打開了,黨的幹事長走了進來。高個、蒜頭鼻子的幹事長一屁股坐了下來,隨即問道:“一定要那麽急著出國訪問嗎?聽說要在11月國會結束的時候……”

“可能的話,想這樣做。”首相說,“不必那麽興師動眾。不過,也想盡量同各國首腦會晤,就國際形勢和日本問題交換一下意見。得馬不停蹄呀,到底是超音速時代嘛。”

“可能的話,可不可以考慮放在明年4月大選以後呢?這次選舉,照例得全力以赴大拚一場,否則就玄了。這次出訪,也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問題,不一定要那麽急吧?”

“所以嘛,隻是快去快回。不過是個短期旅行嘛。”首相回答。

“這一陣子,正是出國熱嘛。”通商產業大臣說。

“是啊,”首相說,“我最小的女兒也到歐洲留學去了。這麽一來,孩子們都‘飛向海外’了。我這是叫牛給拖著飛向海外去啊。”

首相放聲大笑,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經濟計劃廳長官發現,在首相的笑聲中,隱藏著強烈的不安。

隨著一聲掌聲,身著豔麗服裝的女人們依次來到門邊,行跪拜禮。房間裏一下子好像亮堂了許多。

就在這時,家具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電燈開始悠悠地搖晃。而這一切早已淹沒在女人們嬌滴滴的歡聲笑語中,誰也沒有覺察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