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戶隱山北邊的高妻山,位於長野縣和新潟縣交界的地方。它最初發生爆炸時,小野寺剛好在那裏。
因為在大地溝帶的東側和西側,產生了十餘米的錯位,這裏的公路和鐵道被毀壞得七零八落,連糸魚川沿岸的水係也變得一團糟。大町遭受到了木崎湖水的襲擊,梁場以北則受到了青木湖水的衝刷。恰好由於地熱升高,飛騨和築摩兩大山係的雪水,比常年水量有所增加。加上噴火和地震等原因,這個春季又比較多雨,從大町到北方的糸魚川峽穀中的水流,又因四處塌方而被堵住,洪水四溢,慘淡不堪。
富士山火山大爆發後,發生了地溝帶地震。當此地溝帶的東西地塊,在富士河口產生了一米的錯位時,有關部門對這一地域發出了警報,居民們開始了經由大町而往鬆本、長野方向或日本海沿岸方麵的撤離。——自撤離開始後,迄今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大家都認為這一地域沒有一個人了。然而這天早上,供觀測地磁氣和重力變化用的陸上自衛隊的小型直升機,在飛過這一地區的上空時,卻發現在北日本阿爾卑斯山乘鞍嶽的東邊,天狗原的山上營房附近,居然還有一隊人在揮著手,不禁大吃一驚。
降落下去詢問後,才知道原來這是一支由學生、年輕的工薪族和女性白領組成的三組登山隊,共有十三四名成員。
最初對糸魚川峽穀一帶的居民發出退避命令,是在3月15日,隨後,居民便開始撤走。由於公路、鐵道損壞、塌方所造成的河水泛濫等原因,導致部分人員的撤離極其困難,待全體撤退完畢已是4月2日。隨即,國道一四八號線的糸魚川街道、大町的北邊和木崎以北就禁止通行了。
可是,這些人卻在禁止通行令發布後的4月23日前後,瞞過警戒的眼目,絡繹不絕地從大町市南部匯集過來。他們抄近道經過通向黑四水庫的大町收費站向西,然後再北上到達鹿島槍之嶽高原,最後靠近大冷澤。沿爺之嶽、鹿島槍嶽、五龍山、繾之嶽、白馬山脊等一路走來。他們說,因為日本列島要沉沒了,所以想最後再看看日本阿爾卑斯山,於是就……雖然槍嶽、乘鞍嶽等北阿爾卑斯主峰地區警戒很嚴無法進人,但後立山連峰卻幾乎沒什麽障礙。這些看上去不過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全都皮膚黝黑,疲憊不堪。從裝備上來看,他們的家庭條件似乎都不錯。看著這些在城市裏長大的纖瘦青年,小野寺驚訝得張口結舌。
沿山脊從鹿島槍嶽,到白馬山脊的這條線路,雖然夏季時東斜麵的大雪溪澗的景觀非常不錯,但中途必須要經過鹿島槍嶽和五龍山之間的山脊危崖。在如此緊急的關頭,又是在氣候變化多端的初春,這些年輕人,甚至在山嶽天氣預報都沒有播報的情況下,孤軍沿山脊行走,確實隻能說是胡鬧。況且,飛騨山係最近反複出現可怕的轟鳴,在山頂、山脊的斜麵、斷崖部的各處都發生了坍塌和噴氣現象。
事實上,因為天氣原因,第一組就在天狗營房裏麵被困了三天。另一組則被困在了唐鬆營房,最後一組在剛過了八峰這個地方後,被卷進暴風雨和噴出的氣體中,一名隊員失蹤。餘下的人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到了五龍營房。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暴風雨過去後,他們依然繼續往前走。第一組在通過鏟之嶽時,遇到了因突發性地震而造成的更像是地裂的雪崩,結果一人失蹤。在後來追上的第二組的幫助下,第一組花了兩個小時,終於挖出了被埋在雪下的同伴,此時,那個隊員在跌跤和霜凍的折磨下,已經遍體鱗傷了。
這三組人,在了無人跡的白馬山麓,會合在了一起。他們發現,通往二股的下山的路,已因塌方變得麵目全非了。被積雪覆蓋著的鬆川上遊,不知何時,被在小日向山的北部所發生的深不見底的斷裂切斷了。猿倉莊所在的區域已成了大懸崖,可怕的蒸汽從底下一個勁兒地往上湧。這裏的天氣再度變化,連續三四天都是猛烈的暴風雨,周圍彌漫的氣體,讓人伸手不見五指。雖然在山莊和旅館裏,很幸運地還剩有食物和燃料,也許是由於地震的緣故,這些建築物都出現了歪斜。冷風肆無忌憚地吹進來,室內的溫度非常低,甚至還致使其中一人患上了肺炎。另外,還有兩名隊員,因跌倒和其他原因而骨折。他們原計劃等暴風雪停止後繼續往北走,便從天狗原來到了梅池營房,準備到大係鐵道白馬大池車站。不料他們的路再次被阻斷了。——鵯峰西南斜麵產生巨大地裂,早大營房被斷崖吞噬了。同時,北邊的缽之嶽、黃金湯溫泉、蓮華溫泉等地的河邊,積雪很深,而且不斷發生地裂和劇烈的噴氣,十分危險。
小野寺盡量掩飾著感情說:“就算你們到了白馬大池車站,也無法獲救……”
對他們生氣於事無補,責備也毫無意義。
“因塌方而河水被堵,那裏已被淹沒於水中……”
“一四八號公路全線都不通了嗎?”
一個像是領頭的人問。
小野寺說:“你們知道為什麽要封鎖道路嗎?糸魚川的兩岸已經錯位十多米了,你們連這個消息都不知道,就不顧禁令地進山了嗎?”
顴骨高高的年輕人氣呼呼地說:“電視隻有兩個頻道,報紙也是隔天才有……對,我們都明白。大人的說教我們早就聽慣了。可是,對我們來說,山就是生存的意義。這麽美麗的日本阿爾卑斯山,就要從地球上消失了,我們和它做最後的告別,有什麽不對嗎?我們覺得在阿爾卑斯死而無憾……”
小野寺轉過身,邊向直升機走去邊說:“那麽,你們是一定要這麽幹嘍?如果你們這樣的話,我們還能省點兒事,也挺好。你們的同伴,有兩人不是已先去了嗎?”
不知為什麽,小野寺心裏覺得非常別扭。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被田所博士遊說,而作為“海神號”的舵手剛開始工作時的事。有一次,外出工作一陣子,再回到很長時間都沒住過的公寓時,發現竟有一群年輕人,偷偷鑽進自己的屋子在裏麵鬼混。他拳打腳踢地把他們轟了出去。——那時候還會勃然大怒,而在把那些人趕出去後,對獨自一人回來取鞋的那個無助的女孩,又變得出奇的和氣。是啊,那件事感覺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
然而,現在卻比那時變得更加麻木。小野寺感覺自己的心和全身,似乎都被如大象皮一樣幹燥而厚實的皮膚給包裹住了。自己漸漸地變成一個討厭的枯燥無味的人……他的內心深處感到悲哀。是太累了吧……好像自己很老了,而且……
玲子……當要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用一種要把人的頭按進水裏將其殺死的殘忍之心,狠狠地把這個名字壓製了下去。如果不讓自己具有冷酷無情的殺人犯的情感,這兩個字就會像海豚一樣,或者像幾乎以九十度的角度,快速躍出水麵的潛水艇一樣,猛地從意識的深處,躥出來纏住他。如果那樣的話,幹燥的心的表麵將會碎裂,所有熱烈的呼喚,便會像火山噴發一樣迸發出來……而他,又將會因此心如刀絞痛苦不堪……
在富士火山大噴發的那天,接到玲子從降落著灰渣和熔岩的真鶴公路打來的電話,小野寺不顧一切地跑到了外麵。可是,這時道路擁擠,國營鐵道停開,火山灰也開始降落到了東京。他雖然跑出來了,也隻是從東京到了伊豆的入口處,並不能馬上趕到玲子的身邊去。
後來,他跑到了市之穀的自衛隊基地,喊叫著要求無論如何都要派直升機,甚至還打倒了兩名前來勸阻的軍官,被人拽住後,又撞倒他們往外麵衝去……再以後在哪裏發生了什麽事,他就不知道了。當他恢複意識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坐在自衛隊的水陸兩用裝甲車上,正渡過浮著小石子灰渣的酒匂川。可是,從小田原再往前,連自衛隊的車輛也無法通行了。
看著眼前已成為了灰色沙漠的小田原街道,小野寺兩手不停地抓撓著地上夾雜著小石子和火山熔岩彈的火山灰,他發現自己在號啕大哭卻沒有一滴眼淚。不知為什麽,戴著頭盔的他,身上穿著滿是灰和泥土、到處都裂著口子的陸上自衛隊野戰服。臉被擦傷了流著血,右手的手背和四根指頭的第一節關節,全蹭破了,滿是鮮血,左手背上還有一道深深的斜著的傷痕。奇怪的是,身上的褲子和鞋,還是自己的灰色法蘭絨褲和短靴,隻是到處都掛破了,有的地方被燒焦了還沾滿了灰。
待他知道,那不是噴火的當日而是第二天,是在那以後的事了。外觀模樣已改變了的富士山,發出紅色的火焰光,還在默默地繼續噴著煙霧,灑著火山灰。從小田原也能看見,箱根的新熔岩在發出紅黑的光亮,滾動著流過山的表麵,幾乎要將睫毛烤焦的熱風狂暴地吹過四周。等神誌清醒以後,他好幾次都衝動地,想要衝進那夾雜著火山灰的熱風中去。想到玲子就被埋在這灼熱而粗糙的火山灰下麵,他便不由得想大叫著,把這些火山灰渣統統踢飛。
回到撤離計劃總部後,中田和幸長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吵鬧著,逼總部次長讓自己到救援隊的第一線最危險的地方工作。然後,在不問可否的情況下,他就擅自跑到了第一線,臨時任命書,還是後來用電傳給他補發過去的。
曾被設置在群馬縣相馬原的第十二師團司令部,由於關東山地的連續噴火而危險逼近,被迫轉移到了熊穀教育隊本部。從屬於它的D—2也因此搬離環保部,移到了新潟縣新發田的第三十普通科連隊。小野寺獨自一人跑到這裏以後,去了越後高田的第二連隊,幫助長野和鬆本地區的居民撤退。為了從事更危險的工作,他和107工程大隊的工作人員一道,為了救出因地震、塌方和熔岩,而受困於繼續噴火和發出轟鳴的淺間山與鳥帽子山的町村居民,他勤奮地工作著。那樣的日子,真是可以用“廢寢忘食”這幾個字來形容。盡管周圍的同伴都苦口勸他稍微休息一會兒,可他卻總是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雖說是廢寢忘食,但偶爾也有入睡的時候。然而,究竟什麽時候在哪裏睡的卻記不住了。有時猛然睜開眼,他會發現在工程隊的帳篷裏,有時在卡車的駕駛室,有時又在被遺棄的無人的破房屋裏。當然,在這種狀況下,無論喝什麽吃什麽都索然無味。
一個多月的時間裏自己做了些什麽,完全沒有任何係統的記憶。有時候,握著有固定鐵板頂棚的陸上自衛隊吉普車的方向盤,躲開左右墜落的石塊,而疾馳在塌方的懸崖下;有時候,又木然地聽著緊緊擠在後部車廂裏的婦女兒童發出的慘叫,他們因害怕掉落在鐵板上發出巨響的石頭,而尖聲叫喊著;有時候,用推土機去排除淹沒了道路的泥沙,剛做完又馬上在巨大的岩石上套上鋼繩,向後麵的61式戰車發送拖動石塊的信號;或者小心地把炸藥雷管,一根一根地往岩壁的孔穴裏插進去。他也抱過臉上糊滿泥水、哭個不停的幼兒,不時回頭注意跟在身後,臉上充滿恐懼的男男女女,走到橋已被衝垮的河岸邊,蹚過打著旋渦的渾濁的河水。還有的時候,他突然毫無理由地,朝比自己高過一個頭的蘇聯水兵長滿胡子的臉打過去,那應該是發生在直江津港口的事,隨即他就被另一名蘇聯水兵推到了海裏。
那些記憶,隻剩下些零星片斷。如果說還有一點持續性的東西,就隻是對灰色的風,不斷蕭蕭吹過淒涼的“心中的曠野”的記憶。有時,當那個名字從這個狂野中浮現出來,自己便會用職業殺手的機械性的動作,把那個名字深深地摁入黑暗冰冷的水底中,然後又用另一隻手滅掉它。——總是這樣地不斷重複。
偶爾也會突然想,自己究竟在幹什麽,隻覺得自己已經是半死狀態。不,是已經死了。心已經死了,但距肉體死亡還有點時間,於是自己不得不繼續著寂寞痛苦和單調的“善後工作”。不過,這個也終於快要結束了。我就要和到現在為止不知已經幾百次地讓其淹死勒死並讓其沉下去的那個名字一樣,沉入到又暗又冷的水底,在那裏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著。
“富田……”回到旋翼還在轉個不停的直升機旁的小野寺,不緊不忙地朝駕駛席大聲地喊道。
“能坐幾個人?”
“兩個人吧……”飛行員回頭望了一眼背後,大聲地回答道,“通常是有六個座的,但上麵放著機器。沒時間把它搬下去吧?”
小野寺慢慢搖了搖頭。
“想辦法裝四個人怎麽樣?都是傷員和病人。”
“不行……”飛行員使勁擺了下手,“不管怎麽騰地方,四個人都……”
“那我留下來……”小野寺說,“這樣,你旁邊坐一個人,後麵想辦法擠三個。還有一個是擔架,可以解決吧。為了剩下的那些傻瓜,是不是能從鬆本的十三連調派運輸直升機呢?”
“鬆本的特種連,倒是配備了兩架飛機,但卻是比這個還小的H—3型,而且全都投人使用了,現在恐怕不在……”飛行員說,“那麽多人的話,怎麽也得要個大的……對啦,在鬆本機場有一架UH— IB型直升機。昨天在從伊那往長野運送病人的途中,因引擎故障而降落在了鬆本。病人昨天晚上已經用汽車運走了,如果那架飛機能飛的話……”
“那飛機能坐十三四個人吧……”小野寺邊看著手表邊說道。
“你跟他們聯係一下。現在是七點十六分。拜托他們在今天的任務開始之前,花一個來小時跑一趟。”
“很難說行不行,關鍵是燃料。鬆本也沒什麽儲備了,補給又……”
“你說嚴重點吧。比如,有婦女兒童或者將軍的兒子在裏麵之類的……”
“我試試。如果不行呢?”
“我就帶著那幫笨蛋,想辦法下山到小穀。我剛才去看了一下,從小穀往北的塌方,並不怎麽厲害,如果能越過左岸山腰到北小穀的話,應該可以想辦法通過鬆本街道吧。”
“不抓緊的話……”富田中士一邊將便攜式無線電話遞到小野寺伸出的手裏,一邊抬頭隔著機艙蓋望了一下天空,“天氣預報說,氣候還會變化,已經發出了強風警報。”
小野寺離開駕駛席,臉被上麵直升機的旋翼吹得發緊。大概是害怕旋翼的旋轉吧,稍微離得遠些的四五個年輕人,這時有些擔心地跑到了他跟前。
“你剛才說的,是開玩笑吧……”戴眼鏡的長發青年,很擔心地問。
“飛機不會就這樣走了吧?會載我們嗎?”
“全載走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大家都明白……”小野寺邊檢查便攜式無線電話的電源,邊這樣回答道,“先運病人和傷員,抓緊時間。隻有四個人……”
“還有一個女人……”一名身體很健壯但臉上卻帶著孩子氣的青年,不肯放棄地說,“她已經非常虛弱了,能想辦法把她帶走嗎?”
“不行。原本隻能裝三個人的。就是我留下也……”
“那我們怎麽辦?”
“等著吧。運氣好的話,三十分鍾後,會有另一架飛機過來接我們,”小野寺按了一下無線電話的對話鍵,呼叫直升機裏的飛行員。“富田中士……與鬆本聯絡上了嗎?”
“通話狀態……不怎麽好……”飛行員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起飛後……再試試……”
“這個無線電話的效果也不太好啊……”小野寺皺眉拍打了一下無線電話,“通話狀態如何?請講……”
“不太……也許……故障……破玩意兒……”
小野寺縮緊肩,邁開了腳步,還沒走到山中營房,山上就發出了轟隆可怕的響聲,被雪覆蓋著的地麵晃晃****地振動起來。那群年輕人,大驚失色地擠到一起環顧著四周。隻見在與白馬相連的小蓮華嶽的山巔,夾著岩石的積雪,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緩慢地往下崩塌。在已開始微微起風的晴朗無雲的空中,淡淡地升起了一片像雲彩一樣的白白的東西。那些白雪般的煙霧,正緩緩地往西南方向移動。
“哎呀,快點!”小野寺吼叫道。
一走進光線昏暗的山中營房,就看見幾個躺在睡袋裏的人,接著,汗臭味和夾雜在其中的淡淡的血腥味也撲鼻而來。得了肺炎發著高燒的女孩已神誌不清了。小野寺從係在腰上的急救袋裏,拿出注射器,迅速地為她注射了抗生素。再看到從雪崩中救起的那個全身凍傷、摔傷的青年,發現他的症狀也很嚴重。雖然暫時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但外行根本沒法做其他處理。骨折的兩個人,一人是在鎖骨、肋骨和手腕部位,另一個是腳。雖然他們很痛苦,但看樣子,還能勉強坐在直升機的座位上。小野寺指揮著幾個年輕人,用尼龍帳篷做成兩個急救擔架,讓他們把傷病員抬了出去。等忙完這些後,他才終於注意到:在昏暗的屋子角落裏,有個年輕女孩正臉緊貼著牆睡在那裏。
他用下巴向身後的青年示意了一下,不料那個青年卻皺著眉頭說:“現在最好別叫醒她。她一直都處於半瘋狀態,可能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小野寺沒理會那個青年的話,走近那個角落,把手放到姑娘瘦瘦的肩上想搖醒她。
雖然頭發和衣服上都沾滿了泥,但女孩身上穿的褲子和防寒服,看上去都是挺顯眼的時髦款式。從她鞋帶的係法上,就能看出她根本不習慣爬山。這支隊伍竟然帶著這樣的女孩,選擇走極其艱難的路線,小野寺真覺得不知說什麽好。女孩沾有泥點的臉頰上留著淚痕,眉頭緊鎖地依靠著牆睡著,偶爾還抽泣似的吸口氣和**一下身體。
“不要!”
小野寺的手剛碰到女孩的肩,她便猛地縮了下身子,淒慘地叫著。
“……我走不動了……別管我……媽媽!救救我……”
小野寺用巴掌輕輕地拍了兩下姑娘抽泣著的臉。
“打起精神來。”他說,“直升機馬上就要來救你們了。收拾一下,和大家一起等著。幫著大家抬送病人。”
那個女孩聞聲用紅腫的眼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雖然睫毛油或眼瞼膏,已經被汗水和淚水衝掉,把她的臉弄得一塌糊塗。但是,當看到她在昏暗的角落裏,像膽怯的小動物一樣抬起頭的臉龐時,小野寺的心中忽然感到了一絲震撼。不過,他並有更多地在意,而是轉身快步走出營房,去督促抬送病人了。
風好像比剛才更大些了。
盡管雲團從白馬山和繾之嶽的山頂上,快速地移動著,不過天空依然晴朗無比。在轟隆隆的旋翼聲和風鳴聲裏,小野寺的背後傳來了模糊的喊叫聲。雖然眼睛的餘光,看見了一個從營房踉踉蹌蹌跑出來的瘦小身影,但他卻毫不遲疑地繼續大步往前走。青年們還在慢騰騰地抬擔架。
“把那個全身摔傷的男生,橫著放進後邊座位的後麵去!”小野寺一邊跑近直升機,一邊大聲喊叫道,“在上麵墊上毛巾,再把他放上去,然後用皮帶牢牢地固定好。飛過峽穀上方時,會搖晃得很厲害。讓那個得肺炎的女生,連同睡袋一起坐在後麵的座位上,然後把胸部固定好。手腕骨折的坐後麵,腳骨折的坐飛行員旁邊。快點。”
忙完這些,他拍了一下正透過天窗望著天空的飛行員的肩膀,大聲喊道:
“聯係上了嗎?”
飛行員說:“已經報告了這邊的情況,已有回複,說是大型直升機的引擎已經修好了。那邊的飛行員是被派到107特種隊的空軍上士,叫山口一,我跟他既是老鄉,又是同一批入隊的。他應該能想辦法應付司令部,取得飛行許可吧。”
“你不會把閑在這裏的這些人的事,說出去吧?”
“你放心,我隻說了好像是因塌方而被堵在山裏的居民。”小野寺又拍拍飛行員的肩膀,離開駕駛席關上了門。在旋翼帶來的狂風和噪聲中,從後麵又傳來了尖厲的慘叫聲。雖然聽不清楚喊的是什麽,但那時斷時續的叫聲好像讓他想起了什麽,他不由得回過頭去。
一個穿著黃紅藍綠色彩鮮豔衣服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往這邊靠近。
“小野田……先生……”
聽到這聲叫喊,他著實吃了一驚,忙定睛望去。小野寺已經變得很遙遠的像雲母一樣稀薄的記憶,如薄霧般飄**遊弋著,他努力要辨清,走近眼前的這張妝容已經模糊得有些滑稽的臉。
“小野田……你是小野田先生吧……”
一個女孩邊走過來邊說。
“我是小野寺……”他茫然地看著女孩的臉,“你……怎麽會在這兒……”
摩子,她的真名好像是叫摩耶子吧。她應該曾經是銀座的陪酒的女孩。和最初見到她時,以及第二次在賓館最頂層的餐廳碰到她時相比,似乎沒有一點兒變化。原來就是小個子帶點孩子氣,給人一種點心似的甜甜的感覺的她,現在看上去依然還像十七八歲,甚至更年輕的小姑娘一樣。在旋翼卷起的強風中,摩子突然撲到小野寺的懷裏,歇斯底裏地哭了起來。
“我害怕極了……小野田……我累得走不動了……我害怕…… 你來救我太好啦……我以為自己快不行了……真的……又冷…… 又怕……”
小野寺心裏有些不高興。不知道這女孩兒,什麽時候才能記住我的名字。雖然如此,他依然還是安撫她似的,用手輕拍著她單薄的瘦骨嶙峋的肩。
“好啦好啦……”小野寺本來就不會應付這種場麵,現在覺得更加不習慣這種場合了。他生硬地想把女孩的身體推開,“好啦……不要緊啦。快鬆開……直升機要起飛了……”
“你會讓我上飛機吧?”摩子猛醒過來似的仰起淚水滿麵的臉。“這麽可怕的山,一分鍾都不想待了!我想早點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步都走不動了。喂,現在你會讓我坐上飛機吧?”
“不……”小野寺推開纏著自己的摩子,為了給飛機發起飛信號,他把身體轉向了直升機那邊,“那上麵坐的是病人和傷員。”
“可以再坐一個人吧?喂,讓我上去!求你了!你不是很有權力嗎?”
“不行……”小野寺一邊使勁地揮動著手,一邊搖了一下頭,“很快就有救你們出去的飛機要來……”
可是摩子的耳朵,似乎根本聽不進小野寺後麵所說的話。她從小野寺的手腕裏,猛地掙脫出去,一邊歇斯底裏地叫喊著,一邊朝旋翼開始旋轉的直升機要衝過去。
小野寺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鮮豔的防寒服後衣領而把她拉了回來。本來是輕輕的一拉,可小巧的女孩輕得像紙,剛一被拉回來,就向後倒下,摔在了雪地的岩石上。
小野寺也顧不上她了,朝著直升機打出了一個升高的手語信號。T63B型直升機引擎開足馬力,四片機翼刮起的狂風拍打著地麵,起降用的兩個雪橇離開了地麵,當它完全離開地麵後,小野寺便發出了出發的信號。0H—6J型直升機的機頂,帶著它那被塗成赤褐色的蛋形胴體,升高到空中,大幅度旋轉了一下後,便漸漸向東南方飛去。
壓迫著周圍的直升機的噪聲一消失,四周便立即充滿了呼嘯而過的風聲。小野寺把無線電話的天線,高高地拉出來,趕緊與在視野中已變得豆粒般大小,正朝著鬆本方向遠去的直升機聯係。通話效果依然不好,但有一點還是聽明白了,鬆本方麵還沒回信。
結束通話後,小野寺低頭看著倒在雪地上,蜷曲著身子歇斯底裏痛哭的女孩兒。
“誰是這女孩的熟人?”
他問留下來的青年們。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
“沒有……”過了片刻,一個頭發剪得很短、鼻子下留著胡子的青年說。
小野寺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個青年。
“一個,剛才已經被直升機運走了,就是遭遇雪崩的那個男生。另一個……已經去世了……”
“小組隻有三個人嗎?”
“不,我也是一塊兒的……我是因雪崩受傷的那名男生的朋友,和她,還有她死去的叫相澤的男朋友,都是在這次旅行中才第一次見麵認識的。”
小野寺把挎在肩上的無線電話甩到背後,走近痛哭著的摩子,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來。
“不管怎麽樣,先回營房吧……”他攙著她軟弱無力的身體說。
“以後……我們怎麽辦?”
“等啊……”他邊看手表邊說,“七點三十五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你知道的吧,今天早上關西發生了大地震和海嘯,死了幾十萬人。航空工具奇缺,而且因為幾百萬升的燃料流進了海裏,到處燃料都不夠用。連蘇聯的遠東艦隊和美國的第一、第七艦隊都遇到了燃料補給困難問題……下一架救助直升機能不能來,也隻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那麽,如果不來,該怎麽辦呢?”
“是啊,該怎麽辦呢……”他邊推開營房的門,邊仰望了一下山巔,“在風還不大的時候,飛機能來就好了……總之有四個人被救走,但你們又新添了一個夥伴。就算死,我也會合你們在一起的。”
“那……也太不負責任了!”剛才在山上說過死也無所謂的高顴骨青年怒吼道,“應該想辦法調直升機來!找到了我們,卻要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死嗎?對你們來說死是一種職責,也許覺得無所謂……”
小野寺把摩子放到**,用冷峻的目光,盯著那個青年的臉。那位青年不由得麵色蒼白,尷尬地往後退去。
“噢,”戴眼鏡的青年,扶住那位青年的肩說,“對不起……這家夥從昨天到現在太累了,有點兒激動……”
“我不會揍他的……至少現在不會……”小野寺叼上一根煙,一邊說道,“申明一下,我可不是自衛隊員,也不是登山愛好者。雖然一直同他們一道進行著救援活動。但我是民間人士,是喜歡大海的人……在觀測深海的潛水艇上工作過……”
他忽然注意到周圍的眼光,忙從口袋裏摸索出一包沒開封的香煙,並把它遞給戴眼鏡的青年。
“把地圖給我……”小野寺一邊遞火柴過去一邊說,“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隻好走下山去。”
“但是,在發生地裂和塌方……”
“我們從鬆本出來後,順著糸魚川右岸先由小瀧北上,然後再沿左岸南下來到這裏……”小野寺邊打開遞來的地圖邊說
,“山腰的懸崖崩塌和地裂,南邊的比較厲害,而北邊並不怎麽嚴重。所以,要麽繞過赤倉山的對麵,盡量沿著山穀往下到小穀——這樣的話,到小穀之後會非常困難。要麽再一次從暴風雪的高原,沿山脊走到平岩。距離上雖然後者會遠一些,但到了平岩後如果可以坐上自衛隊的卡車的話……”
“如果風變大了的話,在暴風雪的山上,可是動都動不了的。”大個子青年說,“還是去小穀好一點……”
這時,無線電話“撲哧撲哧”地響了,裏麵傳來富田中士模糊難辨的聲音。
“這裏是白馬,我是小野寺……”小野寺趕緊把無線電話放在膝蓋上,耳朵貼近聽筒,“越洋八號,請講……富田!聽得見嗎?”無線電話的電快沒有了,通話效果非常糟糕。在反複詢問過好幾次後,小野寺鎖緊的眉頭舒展開了。
“大家高興吧,直升機還有三十分鍾左右就從鬆本出發了。”
結束通話後,小野寺這樣說道。大家聞聲,“哇”地一下發出了類似歡呼的叫聲,小野寺用手勢製止後,又繼續說:“但是,直升機並不是直接過來,而是先飛回長野,然後從那裏再到這邊來。貝魯HUH—IB型直升機有十三個座位,我們都能坐上去。”
“要等多久?”
“這架飛機的巡航速度可達兩百多公裏,從鬆本到長野隻要二十分鍾,然後從長野到這裏,大概也要飛這麽久吧。在長野停留多久雖然不知道,但它出發後一個小時左右應該會到這裏。所以,大約還要等一個半小時……”
剛說到這兒,周圍又突然響起了地鳴聲,山中營房“咯吱咯吱”地像是要散架了。
不知何處傳來了“咚咚”的鈍響聲,由一座山,回**到另一座山。大家嚇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無線通話機裏又傳來了“撲哧撲哧”的通話音。小野寺站起來,想將通話機從地上拿起來。幾乎就在那一瞬間,他被突如其來的振動絆住,搖晃了一下,身體隨即碰到了旁邊的男生,握在手上的無線電話機也掉到地板上發出了重重的響聲。在它快落地之前,從很大的雜音中,大家還是清楚地聽到了從通話機裏傳出的慌張的聲音:
“警報……緊急警報……乘鞍噴火逼近……請避難……”
大家屏氣凝神地注視著聲音的來源。小野寺趕緊撿起無線電話機,可那以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在外麵,像焰火的炸裂聲,和大炮的發射聲一樣的聲音不斷地傳來,營房又劇烈地搖晃起來。
“是噴火!”有人尖叫道。
“要開始了,完了!”
“不……”小野寺仰起臉說,“乘鞍在南邊挺遠的……”
“你說什麽呢!就在這裏呀!就在這上麵也有乘鞍嶽!”
“啊?”小野寺深感意外地嘟噥了一聲。的確,乘鞍嶽是北阿爾卑斯山的高峰,在更南邊的木曾山穀西邊,上麵有宇宙研究所、日冕觀測所和京都大學天文台。由於乘公共汽車就幾乎可到達山頂,所以一般人更熟悉那個乘鞍嶽。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乘鞍嶽。
聳立在這個後立山連峰白馬嶽的東北,緊挨著栂池營房。乘鞍嶽是火山,因火山熔岩的關係,山巔上形成了白馬大湖,海拔高度是二千四百三十六米。
發出警報的是哪一個乘鞍嶽呢……小野寺心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焦慮感,他無措地擺弄著無線電話機,不時匆忙地看著表。
七點四十分……
“轟隆”,一聲似乎要震撼地軸的巨響,振動了營房。聽到這個聲音,一個人衝到了營房外麵。
“是什麽?什麽聲音?”
裏麵有人尖叫。
“是水!”慘叫般的回答,被轟隆聲反射了回來,“山上有水流下來了!”
“是白馬湖決堤了……”不知是哪組成員的高個青年,不知不覺間已被全體成員當成了領頭者,他麵色蒼白地低聲說道:
“要噴火了……”
“如果被水衝走了,怎麽辦?”有人這樣叫,“往成城營房逃吧。”
“等一下……”小野寺邊往門口走,一邊製止道,“水怎麽樣?”
“好像不要緊……”跑出去的青年,回來用力喘著粗氣說,“朝栂池方向流去了……”
小野寺從窗口朝外麵探查了一下,隻見濁水正以瀑布之勢,在比大家想象的更近的地方,轟隆隆地順著斜坡往下傾瀉而下。水霧和碎雪般的水花從濁水中升騰而出,飛濺著泡沫,有時還拋出一抱大小的岩石。奔流的水聲,隆隆地回**在四周的山野中,在逐漸被霧團團罩住的山穀中鳴響。一部分形成瀑布的水流,被因為地裂而張開的斷崖吸了進去。流水的回**聲,因此正慢慢地變小。但從開始冒氣的山脊地帶傳來的,令人恐怖的炸裂聲和地鳴,卻完全沒有減弱的趨勢。
“待在這裏很危險……是吧?”領頭的那名青年,一邊望著開始變窄而向下流去的濁流,一邊用顫抖的聲音說,“你能不能拜托直升機別去長野,直接到這裏來嗎?”
“不行啊,”已經叼上第二支煙的小野寺,搖了搖頭,“這破通話機,剛才掉下去時,已把它完全摔壞了。畢竟太舊了,因為不夠用,才把這個快扔進廢品堆的玩意兒,又拿出來用的……”
“沒辦法修好嗎?”
“有會修收音機的人嗎?”小野寺回頭向背後問道,“有誰帶修理工具了嗎?”
沒人回答。
“聯係不上的話……”那個領頭的青年說,“要在有噴火危險的地方,待一個半小時嗎?開始刮風了,雲也出來了……”
小野寺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煙。盡管風大,但主要是因為手在發抖。他又機械性地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
他感到非常猶豫,雖然大地的轟鳴持續著,但究竟是否能斷言這便是噴火的前兆,他覺得有些難以確定。剛才的地震似乎也是局部性結構地震,炸裂聲和像在地下發射大炮一樣的轟鳴聲,在發生地裂和斷層的時候也能聽到。他靠在門口,邊抽煙邊抬頭望著山巔。到底是乘鞍嶽還是小蓮華,隻要爬到山頂上去看看地熱和噴氣就能弄明白,但也許沒有這個時間了。如果能一直望見山頂部的話,也許還能更清楚一點地了解情況。可山頂已被從北邊湧過來的鉛色雲團遮住了,那些雲團正以奇快的速度,朝天狗原飛去。剛才還看得見的藍天,轉眼就被擠到了南方遙遠的鬆本上空一帶去了。風也正在逐漸變強,嘴裏吐出的香煙的煙霧,立刻被風吹散,幾乎不能在眼前作絲毫停留。風不時地變換方向,有時朝東北,有時又完全向東。窗戶和門被敲打得“嗒嗒”作響,屋簷也同樣不甘寂寞。在斷斷續續的地震聲中,像要填補間隙似的,營房也“咯吱咯吱”地響著。
突然,小野寺猛地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煙,用腳踩滅它,抬頭仰望空中。他的鼻子深深地吸了兩下後,把頭轉向背後。然後,用手招呼剛才那個大家在分香煙時沒有吸煙的青年。
剛抓住走近來的那個青年的手腕,小野寺就一把把他推向了風中。
“你沒感冒吧?”小野寺說,“有什麽氣味嗎?”
“不,什麽也沒有……”剛這樣說到一半,那名文弱的圓臉青年突然又抽了一下鼻子,“有氣味,是硫磺的味道。”
小野寺跳起來一把抓住無線電話機,對營房裏的全體成員大吼道:“出發!碰碰運氣,繞過赤倉北邊下山到小穀。沒多遠的距離。隻要剛才的地震沒帶來新的地裂,這條道是能走下去的。”
“有路嗎?”
有人擔心地問。
“我不知道。幫我看一下地圖。無論如何,總比迎著強風去翻山越嶺,或走過雪山去蓮華溫泉強吧。”
說完這些,小野寺馬上跑到了風中。他在距離營房一段距離的平平的雪地上東奔西跑,用腳踢開地上的積雪畫了一個大大的箭頭,然後在旁邊寫上了“去小穀”幾個字,但願在直升機到來為止,它們沒有被吹散。——當然,這是考慮到在大風中,如果飛機還能來的話……
小野寺發現從營房出來的一群人裏,穿鮮豔防寒服的那個摩耶子,快要被風吹跑,就急忙倒回去攙住了她的胳膊。
“我……走不動了……”摩耶子邊哭邊說,“……我冷……要死了……直升機不來了嗎?”
“快打起精神來,往前走。”小野寺說,“累了的話,我背著你走。”大家在從山上刮來的冷風和彌漫開來的雲霧中,越過天狗原,沿著山穀開始從東邊斜坡下山。剛往下走沒多久,周圍硫磺的味道就越發濃烈了,誰的鼻子都能聞到。
“學長……”一個還不知小野寺名字的青年擔心地說,“有氣味,不會是赤倉山在噴火吧?”
走進山穀後,小野寺注意觀察腳下的雪和岩石的同時,對山穀中突然變濃的硫磺味道,也感到了新的疑慮。他懷疑,是不是在這山溝的某處有氣體噴出,於是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並沒有發現任何跡象。他又想,是不是上麵噴出的氣體積聚在這裏,但那麽大的風,氣體應該是往南方去,而且應該在轉眼間就被吹散的。
當他憑直覺選擇這條繞過東北方的線路時,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在起作用。——就算假設是乘鞍噴火的話,這樣大的風,火山灰會被吹向南邊和西南邊,降落到東北方向的將會很少。即便噴出熔岩,由於這一帶酸性較強的花崗岩熔岩的黏性較高,所以不會像大洋性火山熔岩一樣,往山穀猛衝過來。最危險的,應該算是山腰爆裂噴火,不過在這裏根本不會發生,更何況在某種程度上,強風已被以東北走向橫臥在緊靠山腰北邊的積雪山嶺擋住了。
可是,即便如此,在山穀中彌漫著如此濃烈的硫磺味道,到底是什麽原因呢?小野寺皺著眉,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他注意到,當風向轉到東邊時,由山穀下方吹上來的硫磺味兒便會變濃。意識到這一點,他猛地一驚,不由得停住腳向前方望去。
可是,糸魚川山穀已被湧上來的濃霧隔斷,對岸的戶隱連峰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莫非是……”想到這裏,他覺得一股涼氣從心裏掠過,“這個氣味……”
他剛停下腳,用手扶著的摩耶子便膝蓋一彎,軟軟地癱倒在了他腳下。她的臉,甚至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雖然在哭,卻已沒有眼淚了。
他扶著摩耶子,想催促她起來,可摩耶子卻搖晃著把頭靠在了他的胸口上。
“我不行了……”摩子用嘶啞的聲音說,“別管我,我……要到相澤那兒去……”
小野寺抱起她,手碰到她的額頭時,才發現她體溫很高。小野寺把通話機從肩上拿下來放在石頭上,又向緊跟在後麵的人要了根拴行李的布帶,像背嬰兒一樣,把摩耶子瘦弱的身體背在背上,在臀部和肩胛骨處固定住。
“走快點兒。”小野寺對後麵喊道,“前麵的當心。”
“學長……通話機扔在這裏,不帶走了嗎?”
後麵有人這麽問,小野寺沒回答,隻是向在前麵十米左右停住腳的領頭的青年,示意了一下,便又邁開了腳步。摩耶子的身體雖然又輕又瘦小,可還是有三十七八公斤吧。她的身體軟軟地耷拉著,感覺更沉重。不一會兒,小野寺的後背就感到了她滾燙的體溫。
又走了不到兩三分鍾,前麵的霧裏就有一種使勁拍打臉的東西衝擊過來,大家不由得站住了。腳下不斷發出轟隆隆響著的可怕的聲音,並逐漸高漲,像是要將帶有硫磺味的霧的底部,都撼動起來一樣。也就是喘一兩口氣的工夫,就聽到幾百門槍炮齊鳴一樣的聲音,“呼”地一下向空中噴射出去。大家站著的山穀“撲通”地搖晃了一下,緊接著,植物和岩石“沙沙沙”地晃動,雪和岩石唰唰唰地掉落了下來。
“學長……”背後響起了緊迫的聲音,“正麵上方的霧裏麵有火!瞧……”
在遮住半空已變成了深灰色的濃霧深處,朱紅色火焰,像滲出來的鮮血般“忽”地燃燒了起來。在持續不斷的轟鳴聲中,緊挨著最初那股火焰的下方,另外一股火焰又躥了出來。
本來還微微泛著白光的天空,眼看著開始變得像被顏料抹過一般的暗淡。“嘩啦啦”撒落下來的小石子,已經不是從兩側的崖上掉落的東西,而是還殘留著餘熱的、已被燒得幹巴巴的火山噴出物的碎片。
原來是這裏呀……佇立在滿是岩石的山穀,小野寺咬住嘴唇緊緊地盯著遠處。在暗灰色黑霧裏,像地獄之火一樣蠕動著紅色火焰——剛才的硫磺味,果然不是來自後立山連峰那邊,而是從戶隱山發出的……
“怎麽辦……學長!”在開始往下降落的熱灰裏,一個略帶孩子氣的聲音急切地叫道。
——4月30日上午八點零三分,戶隱連峰的高妻山山頂,因爆發性噴火而消失了。接著,從緊靠其南的地藏嶽正下麵的西斜坡開始,在沿著糸魚川街道的北安雲郡小穀村政府所在地,而一直往下的山腰部位,一共出現了十二個爆炸孔和噴發孔。戶隱山西斜坡山腰,也在這一瞬間開始噴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