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怎麽了?”男生拖過椅子坐下,有點感興趣。

“我奶奶叫我過來的時候吹了大牛,說聖華高中大有趣,每天下午三點就下課,周五下午還可以玩社團。現在看來好像不是真的。”女生泄氣地倒向自己胳膊,一小團臉頰被擠得移了位。

男生嘴裏咬了根穀莠玩,呲牙笑一笑:“那樣的學校也不是不存在。社團什麽的,我們學校也有啊,不過我們學校嘛,到底還是比較關心高考升學率,畢竟這個才更重要吧。”

比較。更。

這些詞匯讓人想起窗外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

聽說這種生物,要在地下蟄伏七年,才能鑽出地麵生存一天,放眼是滿目亮眼的綠,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美的境地,它聲嘶力竭地高唱,和其他同類較著勁,直到死去。也許是因為感到自己多麽幸運,也許是……

因為體會到未來可能所剩無幾,眼裏的一切才與眾不同。

別人以為無關緊要的事物,在你眼裏卻那樣值得珍惜,好比空氣。

可是空氣,你向它伸出手,也不可能抓得住啊。

對麽阿司?

女生把眼睛轉向他,緩聲說:“現在想來,沒有進入能經曆豐富多彩的青春的高中,和沒有機會再次和想念的人再相遇,不知道哪個才更值得惋惜。”像是自言自語。

但是程司聽得清晰,似乎沒有理解。想念的人?心裏一陣竊喜,還故作嚴肅正經,老神在在地點頭附和:“所以說人生總是有很多種可能性嘛。”

[五]

之後的某個英語早自修,突擊默寫前一天課上教授的單詞。

科代表報出的一個個中文詞怎麽也無法在腦海中轉化成另一國語言,累積起來,彼此糾纏,讓大半個班的人抓耳撓腮左顧右盼,著急也不起作用。

寫完中文後,女生的水筆就隻能懸在四線格上停滯不動,時間一長,自動順下墨水來。原本該寫下整潔單詞的地方,隻留下點點墨跡。

女生在斷斷續續的報單詞聲中擱下筆,無聊地轉頭向窗外。

大部分樹葉還都綠得耀眼,但已有零星一點點黃色摻雜其中,風一吹,就被晃進綠的海,輕易找不到。

近處有乳白色窗框和米白的窗簾,更近一點的地方,風間撐著頭四下隨意看,發現了正發著呆的夏樹。

詫異的目光暖暖地熨著麵頰,可是女生假裝沒感覺。

一直以來,也許是身世的緣故,夏樹是非常要強的女生,特別不想讓別人對自己投來同情的目光。什麽都想爭第一,什麽都想做得完美,什麽都付出十萬分努力,堅信如果沒有成功,一定是自己努力不夠,不是別的原因。

可有一天,因為某種原因卻突然泄了氣,意識到自己的努力會給別人帶來不幸之後,甚至覺得就這樣接受別人同情惋惜的目光也未嚐不可。

周三新來了個數學實習老師,同時也擔任著A班實習班主任。上課時程司就一直朝夏樹做著口型,全然不顧風間黑著一張“你當我是空氣啊”的臉,可距離太遠,沒等夏樹搞清他到底在說什麽,男生就不幸被老師點了名。

等到大課間,夏樹去便利店買了零食上教學樓天台吃,程司和兩個其他班的男生正巧在說話。麵朝門口的程司看見夏樹,“唷”了聲,擺出招牌笑容揮揮手中卷著的一疊書一樣的東西。夏樹也衝他笑笑,靠著欄杆坐下。

和程司站在一起的男生們轉頭看過來,在朝向夏樹的角度隻停留了半秒,隨即露出“家眷來啦”的奸笑和程司鬧了幾句,下了樓。

男生厚著臉皮湊過去搶吃的,夏樹用餘光瞄了眼卷在他手裏的東西:“清涼寫真還是成人雜誌?”

“寫真。”男生條件反射般回答,等反應過來差點嗆住,“話說我為什麽要回答你啊!”

“對啊,為什麽?”

程司顧不上理會女生明白顯露出“你蠢唄”意味的神情,飛快地又將手裏的東西卷得嚴實些:“哎呀哎呀被老師看見就糟了,現在還看得出嗎?”

“看你的臉就知道。”

“什麽啊!”男生微怔,“……嗯……這個不是我的哦……風間……對,是風間的。”真是越描越黑。

夏樹看著他,忍住笑點點頭。等他放心地繼續埋頭苦吃,才說:“說那是風間的寫真還更可信點。”

“風間……風間?”男生有個翻著眼睛想象狀的動作,“……嗬嗬……那也很有愛啊。嗯?怎麽了?這樣看我……”

“不能理解為什麽你臉上會出現花癡女的表情啊。和風間關係特別好麽?”

“當然了,初中死黨加高中同桌加……其實和小靜的關係更好一點,從小學時就玩在一起了,所以才總在升學時填同樣的誌願。風間是小靜初中時的朋友,趙玫是她高中時的朋友,大家才因此混熟了。雖然她們女生……”他想起了前幾天的事,“有時難免會有些小矛盾。”

“是麽。”夏樹訕訕笑著,“難怪有種感覺……怎麽說呢……感覺你們是個有結界的小圈子,旁人在外麵兜兜轉轉,怎麽也沒法走進核心,說不清為什麽,看見你們,總是有這種落了單的感覺。也許是……你們之間有秘密,對麽?”

“哎——我說是你想得太多,哪有這種事。”

夏樹朝身邊大咧咧笑著、一副無憂無慮表情的男生掃過一眼,覺得再解釋下去對方也未必能明白,隻好轉開話題:“對了,今天數學課你要跟我說什麽來著?”

“欸?數學課?”幾秒後才回憶起來,“哦,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就是說新來的實習老師長得像你。”

“怎麽可能?她可比我漂亮多了。”女生癟了癟嘴,佯裝生氣的模樣,“這麽說讓我覺得沒來由地有壓力啊。”

“唔……你比美女老師唯一遜色的地方大概是整天擺張別人欠你八百萬的臉吧,給人難以親近的錯覺……”男生在撐著下頦打量半晌後給出了如上評價。

難以親近的,是我麽?

女生的神色再度陰下來,在瞥向男生蘊著疑惑意味眼底的瞬間泛起猶豫感,卻又立刻放棄了猶豫。

“……難以親近……隻是因為我,開心不起來吧。”

每一天,從日界線開始,從日界線結束。

乍看是個永恒的周期性循環。

可是,我所看見的花卻逐漸全都凋謝了,我所唱過的歌卻逐漸全都淡忘了,我所聽過的故事逐漸全成了傳說,我所觸及的真實也逐漸全成了記憶。

我所擁有的一切在靜靜中流變,終於有一天,徹底地消失無蹤。再也無法證明它們的存在,甚至無法證明它們曾經存在過。

告訴我怎樣才能笑得開懷。

周五班會課上,教室裏因討論著“男女生間是否存在純友誼”的粉紅話題而變得吵吵嚷嚷,實習老師有點控製不了局麵。

空氣還稍有些悶熱。

夏樹一直偏過頭望著窗外發呆。

等夏樹終於回過神轉過頭時,正輪到程司發言。男生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正經,說著“我認為不僅和女生可以有純友誼,連和女老師也可以發展純友誼,其實不怎麽純的友誼也可以啦”,惹來男生們一致會意的起哄,年輕得幾乎沒有半點師長模樣的女老師完全罩不住,自己先在講台上紅了臉,窘迫難當。

幸好,下課鈴適時響起,解救了窘境中的老師。

什麽“純友誼”,什麽“不純友誼”,夏樹根本沒奢望過在這裏找到,所以在放學後慢吞吞收好書包幾乎全校最後一個走出校門的時候,意外感不能用一點一滴來衡量。

男生靠在自行車座上,朝夏樹笑一笑。

“你家住哪裏?”

“沈家弄路。”

“哦……”天色早就暗了,男生瞻前顧後,“這個點正好是下班高峰,鐵定堵車,坐車挺難的,我送你回去吧?”說著調轉了車頭方向。

夏樹第一反應是荒唐地退後半步,之後才坐上程司的後座,沒有出聲。

“……如果覺得我多管閑事不想回答就算了哈。”男生的聲音從前麵傳來感覺很遠。

“唔?”

“那個,上次說……你爸媽……是怎麽回事啊?”

上次,指的是因在校運動會中獲得廣播操比賽而舉行的那次慶祝性班聚。夏樹被同班同學孤立的遭遇達到頂峰。聚餐的地點變更了,卻沒有任何人想起通知夏樹。

一個人站在廣場上聽著MP3等了二十多分鍾後,天突然潑下陣雨。衣服被雨淋濕了,再加上風大,女生瑟瑟發抖卻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雨幕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小黑點。那黑點以極其突兀的速度一邊靠近一邊變大,最後變成一個人闖進了女生的清晰視界裏。

男生也沒撐傘,黑密的頭發上和自己一樣不斷順下水珠。“夏樹?傻了啊?”對方是笑著的。

可當時的夏樹,突然沒來由地感到委屈,大哭了起來。

許多年後還會記得,在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候,有這樣一個少年像天兵天將一樣轟然降臨在自己麵前,而自己很不爭氣地嚎啕大哭了。

那時的程司被嚇了一大跳,把女生拽進屋簷下後,彎下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地推推她的肩:“呐,別哭啊。真的,別哭了啊,別人還以為我怎麽樣你了呢。”

大概有很多路人會在狂奔向屋簷的途中往這邊匆匆瞥來一眼吧。

等到夏樹哭累了,抬起頭使勁揉揉眼睛,男生估計沒事了,順著牆蹲下來摘過她一邊的耳機:“在聽什麽歌?……聽聲音像是L-ETHER樂隊的歌啊,聽起來很溫暖。”

“就是他們的,《冥冥》專輯裏的。叫《失敗的離棄》。”女生跟著曲調輕聲唱和著。

“現在聽著又覺得有點悲傷了。”

“是唱的人的心情決定的吧。”

雨水從密不透光的雲層下不斷篩落,飄然落向地麵的瞬間騰起細小的霧氣和水花。

夏樹朝外伸出手,完整的水滴擱淺在手心時變成了碎屑。

女生在對方好奇等待下文的神色中微笑著轉過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遺棄了我和爸爸。”眼見著對方在這咬牙切齒的重擊下逐漸蹙起眉,最後也難掩目瞪口呆的表情,心裏竟流淌過一股難以名狀的快意,“而和我一直相依為命的爸爸,最後也為了一個女人,遺棄了我。”

再被問起時,解釋得更詳細一點。

“……在我兩歲的時候,我媽就丟下我和我爸,跟一個有錢人跑了。”

“哦——那你爸?”

“我爸在外地工作,他又結婚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被迫轉學回上海,和奶奶一起生活。”

這話說完後,兩人都一直沉默著,維持在一方不知如何繼續另一方不知如何作答的僵局中。

單薄短裙被迅猛的秋風扯成弧線,冷洌氣流滯在裏麵跑不出來。

小腿冷得失去知覺,緊緊勾住車架的手指也逐漸僵硬。

穿過兩個紅綠燈後,男生問“冷麽”,女生悶聲應著。

“那你盡量躲在我身後,我要騎快點啦!”

“哈啊?”

“騎得越慢越冷,還不如早點到家!”

“喂喂,欸——啊——”

“抓穩哦。”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在男生猛然加速導致自己失去重心的同時,女生伸出雙臂環在了對方的腰際,之後很自然地沒再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