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向孫苗撒了謊,說是下企業去了,實際上,他一出門就拐了彎,他想到以前的單位去看看。他到底對王景放心不下。

大廳保安換了新人,馬力不認識,正在猶豫,碰上經理出來巡視。和以前相比,經理親熱了許多,又是握手,又是拍肩。“不錯不錯,還記得我們。”櫃台上也有人注意到馬力了,在防彈玻璃後麵笑,做手勢。馬力有點激動,他還以為他們已經把他忘了呢。幸好他早有準備,提包裏裝得滿滿的,全是他們愛吃的零食,他還記得那些人的口味,很奇怪,離得遠了,記憶反而更加清晰了,也更親切了。

他向王景的位置看去。那裏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他記得以前沒有這個人,看來王景真的沒再上班了,他有點難過。為了證實,他故意問經理:“怎麽,我的老搭檔王景,她又換崗了嗎?”

“換了,換到家裏去了。”經理笑著點點自己的腦袋:“這裏出毛病了,以前我就覺得她不對頭,很多事情都不對頭,但我不好說出來,這種事情哪裏好亂說,搞不好要吃官司的。”

“她現在算什麽性質?辭退,還是開除。”

“哪裏,人家是病休,工資不低的,比你我舒服多啦。”

馬力稍稍鬆了口氣。

“怎麽樣?那邊的待遇比我們這裏好多了吧?別不承認,我有朋友在你們那邊,你們的工資標準跟我們不一樣。”

“差不多吧,頂多也就百十來塊錢的差距。”馬力是個馬虎的人,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工資究竟是多少,工資條上那些細目,他從沒細看過,甚至連總數都搞不清楚,因為他並不總是按月去打印工資存折,他隨身攜帶的永遠隻有他的工資卡,所有的消費都在卡上支付,說來好笑,他的消費少得可憐,早餐晚餐在家裏吃,午餐是免費的,衣服也不用買太多,因為要穿工作服,而且,就算他想去大肆消費,也沒有時間,並不是每個周末都可以休息的,碰上經理責任心**,他和孫苗就得跑前跑後地伺候。

馬力投其所好地感歎:“還是這裏好,至少不在浦東,每天跑來跑去,我覺得自己已經跟上海沒有關係了。”

經理就笑:“你呀,真是傻瓜,不就是五百美元嗎?幹嘛那麽急地嚷出來?”

‘’難道還有別的辦法?”

“當然有啦,你以為就你出過事故?人家出了業務事故,都是緊緊捂著,然後咬牙割肉,自掏腰包填那個洞,這樣做是很吃虧,但至少不會挨處分,也不會寫進檔案,實話告訴你吧,我當年就碰到過類似的事情,短款的數字比你還大呢,硬是東挪西借把那個洞填起來了,然後一點一點悄悄還,還了近十年才還清,但我覺得值,第一,我沒有為此背上處分,我的工作履曆上幹幹淨淨,第二,因為了有切膚之痛,我對待工作更加細心,更加謹慎,以後再也沒有出過差錯,否則我今天也坐不到這個位置。”

馬力望著經理,半天合不攏嘴。

他想起了王景,就問:“就算我不知道這裏邊的訣竅,王景是個老銀行了,她也不知道嗎,她為什麽不建議我采用這個辦法呢。”

“她這個人,你可能還不了解,她是不會做這種事的,我敢說,就算當時你想到了,她也不見得會配合你,說得客氣點,她腦子不靈光,說得不客氣,她腦子裏有屎。”

“她是有點與眾不同。”馬力喃喃地說。

經理似乎覺察到什麽,馬上改變了語氣:“按理說,做人應該像王景那樣,但像我們這樣,既不坑別人,也不坑國家,我們坑的是自己,有什麽不可以呢。”

馬力重重地點頭,經理的話的確有他的道理。

辭別經理,他來到銀行對麵的那家快餐店,他想重溫一下以前的午餐。這裏據說是保衛處欽定的盒飯供應點,自從北方某城市一家銀行發生了盒飯老板與劫匪聯手打劫的事件後,保衛處更加謹慎了,經過再三考察,再三斟酌,才與這家簽定了合同,一旦銀行職員發生食物中毒,或者在盒飯裏發現迷幻劑以及類似藥物,將追究店家的刑事責任。就因為這份合同,店家一直不敢叫打工小妹單獨送飯,每次都是老板全程監督,親自送到營業大廳,馬力也因此認識了店老板,那個理著小平頭的中年胖男人。

馬力剛剛落坐,送飯的小姑娘就提著托盤跑進來。“大哥大哥,今天賺了,那人簽了字,把他的筷子落在盤子裏,我給拿回來了。”

馬力抬眼一看,小姑娘手上拿著一副銀筷子,他在人行的金店裏看到過。

“銀行真是個好地方,從他們手上出來的東西,不是票子,就是金子銀子。”小姑娘把筷子送到嘴裏咬,鑒定銀子的成色。

“明天人家肯定會找你要的。”胖老板生氣了。“你不要敗壞我們的聲譽。”

“我說我沒看見,他又能把我怎麽樣?”

“給我,我待會兒給人家送回去。”胖老板一把奪了過來。

小姑娘往裏走,嘴巴撅得老高。“你會送回去,鬼才相信呢,上次人家把一個舊信封放在盤子裏,那裏邊還有錢,咋沒見你把信封給人家送回去。”

馬力渾身一震,他想起了那五百美元,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外匯業務不多,他習慣將外幣裝在信封裏,一個幣種一個信封,以便跟人民幣業務區分開來,他會不會在忙亂中,將裝著美元的信封不小心放進了盒飯盤裏呢,小姑娘剛才說的那個信封會不會是他的呢,他狠揉自己的臉,努力回憶,應該不會發生這種手誤吧,但又一想,就在昨天早卜他懷姻牙膏擠到了牙刷手柄上呢,他總是這樣,一方麵很清醒,一方麵又出些不可思議的意外。

他叫的簡餐來了,他舉起筷子,一下一下挑著,始終吃不到嘴裏去。他的眼角一直粘在小姑娘的後背上,他得找個機會跟她聊聊。

店裏的客人漸漸走光了,胖老板也出去了,另一個服務員也溜了出去,隻剩下小姑娘嘟著嘴,重重地抹著桌子。她還在為銀筷子的事生氣。

當她抹到馬力跟前時,馬力笑道:“你真傻,為什麽要把筷子的事告訴他,自己藏起來不就得了?他又不知道人家給了你這副筷子,值幾百塊錢呢。”

“我哪有地方藏嘛。”小姑娘一頓腳,把抹布摔在桌子上,“連我們的床鋪,他過幾天都要翻一遍的。”

“對了,你剛才說的那個信封,那裏邊有多少錢?”

“什麽信封,天哪,你在偷聽我們的談話。”

“怎麽是偷聽,你那麽大聲,我不想聽也聽見了。”

“我不知道,你去問他。”

“我知道,沒有不透風的牆,聽說還是美元,是不是?”馬力突然想詐她一下。

“我不知道。”小姑娘跑了出去。

午餐擺在麵前,幾乎原封未動,馬力閉著眼睛,使勁回憶那段時間的午餐,他們的午餐先由老板交給大廳保安,大廳保安再打開側門送進去,半個小時後,胖老板再過來收走托盤和空碗,以及用過的一次性碗筷,當然,裏麵還會有另1]的,果皮,紙巾,剩飯剩菜,馬力拚命回想,他會不會一不小心,把一個不起眼的信封當垃圾扔進了托盤呢,不錯,因為使用太頻繁,裝外幣的信封都不是太新,五百美元又輕又薄,極易當成空信封。

心頭一陣陣揪痛,如果真是那樣,他就太冤枉了,王景也太冤枉了,不會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的信封都插在桌上的小格子間裏,除非他正在辦一筆相關的業務,否則他不會從架上拿下信封。他再三回憶,似乎從來沒有在午餐時間裏辦過外幣業務。

再一想,又覺得自己很可悲,怎麽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呢,憑什麽相信王景是清白的,壞蛋最容易裝出無辜相,說不定她現在的病休也是裝出來的,白拿錢不上班,還可借此洗刷自己的冤枉,誰都願意。

他這樣想著,沿著銀行門口那條街道慢慢往前走,有意無意地在櫥窗裏打量自己的身影,一不小心,他又看見了王景,她沒發現他,她正呆呆地站在一家玩具店前,馬力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正是銀行的大樓,他慶幸自己剛才從那裏出來時,她沒有看見他。

他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靜下心來觀察,她提著一個黑皮包,他依稀認得出,是她以前常用的那一個。她開始往前走,沒走幾步,又停在一個服裝店前,癡癡地望著銀行的方向。

一個店員走了出來。

“你怎麽又站到這裏來了,麻煩你站開一點,搞不好人家還以為你是來找我麻煩的,做做好事,到別的地方去吧。”

王景隻好往前走。馬力心裏一酸,她不像是裝的呀。

她小心地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站在那裏不動了。

一個老婦人敞開衣襟,匆匆走了過來,馬力直覺她的出現跟王景有關,果然,老人在王景麵前停了下來,揮舞兩手,低聲咆哮,然後去拉她,她身子一擰,躲開了,老人拽住她的袖子,被她用力甩開,再拽,再甩開。突然,老人啪地甩了她一個耳光。她捂著臉,還是不肯走。老人撲過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她再沒反抗了,她護著腦袋,哈著腰,乖乖地跟著走了。

馬力從隱蔽處走出來,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