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馬力突然在父親麵前提起了表舅：“他們肯定天天在家盼著貸款。”
“那就讓他盼吧，他以為是買鹽呢，鍋裏等著了，就去拿一包，沒錢不要緊，先賒下，記個帳。”
晚上，馬力下班回家，正準備煮方便麵，有人敲門。
敲門的人是拿著紙條一路尋過來的，門都敲開了，手裏還捏著兩寸來寬的小紙條：“請問，這裏是馬三翔馬行長的家嗎，'
那人一開口，馬力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好一個小夥子，說起話來卻是十足的女人。他瞪著來人，幾乎忘了答話。
“請問這裏……對了，你是馬力吧？”
“請問你是……，
“我是小妹，阮小妹，一個月前，我父親來過這裏。我下午就到了，你家沒人，我就一直在外麵等。”
馬力糊塗了，小妹不是個女孩麽，不過，他還是將她讓進屋裏。他悄悄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早上說過的人來了，拿貸款來了。父親在那頭沉吟了一會，要他先把人帶出去吃飯，他辦完事就回來。
馬力不喜歡跟陌生人一起吃飯，決定去廚房動動腦筋。除了周末，這個家平時很少開夥，所以總是處於資源緊缺的狀態。
小妹好像知道他在為晚飯的事犯難，王動說：“你還沒吃晚飯吧，那你趕緊吃吧，我已經在外麵吃過了，我發現上海的生煎真好吃。”
馬力如釋重負，繼續弄著他的方便麵。中間，他瞄了一眼正在看報紙的小妹，不禁有點走神，基因的力量真是強大，雖然隻是表舅的女兒，馬力還是從她臉上看出了某些母親的特征，比如鼻梁上微微的小節，比如大如手掌的耳朵，如比某些輪廓，甚至還有聲音。
“我來看看貸款的事辦得怎麽樣了。”小妹感受到他的目光，站起來大刺刺地說。
馬力直想笑，又不敢笑，因為她看上去異常嚴肅，隻好解釋給她聽：“貸款申請人都還沒露麵，能辦得怎樣呢，就算已經進入程序，到少也得十天半個月的，還不包括審批前的排隊時間。”
＂怎麽這麽複雜。”
“你希望它有多簡單，像買鹽一樣，沒有了，丟下鍋鏟跑出去拿一包。”馬力很自然地借鑒了父親說過的話。
“你別這樣跟我說話，我是農民出身沒錯，但我讀過一些書，稍微有點見識。”
“不見得讀過書就有見識，至少你讀的那些財會書裏，沒有你所說的見識。”小妹說話有點衝頭衝腦的，這讓馬力也放棄了矜持。
“什麽人才可以評價別人有沒有見識呢，你以為你可以嗎。”
“你這樣跟我說話就是沒見識。”馬力再次打量她的裝束，在，臼裏笑，沒想到農村也有易裝癖，他還以為這是都市病呢。
“我要是在你麵前低聲下氣，一臉巴結相，我就真的沒見識。”
馬力倏地回過身，小妹也正瞪著自己，不斷散開的方便麵香味中，一陣饑餓的腸鳴從她身上傳出來，馬力繃不住笑了：“你厲害！既然這麽厲害，為什麽肚子還會餓得咕咕叫呢。”
“你呢，聽說你家裏很富有，為什麽方便麵都隻有一包。”
馬力一伸手，打開櫃子，抱出一箱方便麵，咚地放在餐桌上。
她不客氣地拿出一包，想了想，又拿了一包。“包裝上寫的是100克，實際上，充其量也就80克，80克麵，根本填不包一個饑餓的胃，這也是見識。”
馬力拿出碗筷擺在她麵前，自己先呼嚕呼嚕吃開了。
“其實，我根本就沒吃什麽生煎包，隻是跟你客氣一下，沒想到你居然當真了，看來以後在你麵前沒必要假客氣。”她站到灶前，熟練地操作起來。“我們兩個說不定很對路子，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吃過麵，小妹主動要求洗碗，她幹活挺利索，像變魔術似的，一出手，東西就變了樣。
然後她站在馬力麵前問，能不能讓她借宿一晚，她可以去住旅館，但她想盡量節省一點，因為她要辦大事，那需要很多錢。
“當然不能讓你去住旅館。”他把她帶進自己的臥室，打開櫃子去拿幹淨床單。
她說：“用我自己的吧，我帶了床單的，被套也帶了。”
“你這是至於這樣嗎”
“我在許多人家裏借宿過，都是用我自己的被子，隻不過，我多半是睡在人家的地板上，而不是**，有時，我還睡在樓道裏，睡在汽車站、火車站。馬力，說了你可能不相信，為了我那個大地公司，我吃的苦你想都想不出來。”
“就是表舅講過的那個生態農業公司。”
“對，它的全稱叫大地生態農業發展有限公司，告訴你，我可不想僅僅把它辦成一個農業公園，我是要辦成真真正正的大農業，除了有機種植、養殖，還有自己的灌溉係統，製肥係統，加工工業，當然，最最重要的，也是創業第一步，要有我們自己的農藥，跟現在的化學農藥截然不同，它是生物農藥，人們再也，不用擔心殘留農藥的問題，總之呀，我要把它建成一個經典，然後向外推廣。”
馬力看看她激動得放光的陪說”會不會太理想化了一點。”
“當然要有理想”當初我和黃教授就是在談理想的過程中，談出創辦大地公司的靈感來的。”
說話間，小妹已經把床鋪好了，馬力正準備閃人，她又把他叫住了。
“你睡得早嗎，要是你還想坐一會，待會兒我們能不能聊聊。”
“當然可以，我一般十二點以後才睡覺。”
馬力打開電視，在客廳裏等著，冷不丁地，一個身穿潔白長袍的女人，一聲不吭地飄過來，端端正正坐在他對麵，把他嚇了一跳。
沐浴過後的小妹完全換了一個人，就像她不是去洗了個澡，而是剝去了一層外殼，露出了她的女兒身。睡裙很寬大，也很長，她坐在那裏，如同坐在一堆蓬鬆的白色布匹中間，裙擺底下露出兩隻極瘦的腳，腳趾間有著滴水狀的縫隙，這讓他想起她那雙厚重的戶外運動鞋，他還以為她有一雙粗壯的男人般的大腳呢。睡裙的袖口打了許多褶，寬寬的花邊蓋住了半截手掌，手指因此襯得更加纖細。領口很低，鎖骨在皮膚底下高高隆起。皮膚不算白，有點小麥黃，但這膚色恰恰很襯她的白睡裙，她看起來很健康。
“怎麽，不認識啦。”
“其實，你更適合女性一些的裝扮。”
“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男人們更自由更安全，所以我準備了好多男人的衣服，頭發也剪短了，公事包也換成了中性的。那種穿著低胸緊身衣，化了妝灑了香水去跟男人們談判，末了卻痛罵男人們隻注意她胸口的女人，是我最瞧不起的。”
“講講你的經曆好嗎，我直覺你肯定經曆了很多事情。”
“我要是照實講出我的經曆，你肯定覺得我辦大地公言是癡小妄想，不止一個人這樣譏笑過我，其實我完全可以杜撰一份體麵的履曆出來，但我不想那麽做。”
“難道你有什麽不體麵的履曆”
也不是了吧，現然阿貓阿狗都是大本，都是碩士，我在物資局下麵的生資公司呆過，本來是想進城去闖一闖的，可人家對我許諾，說要把我列進單位的人才梯隊，我就留下來了。後來你也知道，物資局撤銷了，生資公司也跟著關門了，我人才沒當成，反成了沒有媽的流浪兒。中專生能在城裏找到什麽工作呢？就去搞營銷，可後來發現，營銷全是騙人的把戲，我不想被人騙，也不想去騙人，無處可去，就去做了保姆。”
“你去做保姆。”
“是啊，我去做了保姆，因為我想休整休整，順便思考一下我的未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上了我這一生中的貴人，他就是黃教授，可惜他已身患絕症。我們很談得來，他說他很少碰到這麽肯吃苦的年輕人，他決定把他的專利無償給我使用三年，要我一定要在這三年裏，把他研製的生物農藥推廣出去，替他實現他未竟的理想：消滅化學農藥，重享蔬菜之美。”
“但是，僅僅一個專利，能夠支撐起一個大地公司嗎。”馬力慢慢被她帶進了她的大地公司。
“這隻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第二步，第三步，新型生態農業隻是個大概念，裏麵的小項目層層疊疊，環環相扣。”
“建議你以後在履曆當中省去當保姆這個細節。”
“不能省，我就是在當保姆期間遇上黃教授的，他是那家人的親戚，他們去看望他，我也跟著一道去，這才碰到了他。”她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馬力笑起來：“你可真是個老實人。”
“不是老實，是誠實。誰現在還想當老實人。”
門廳一陣響動，父親回來了。
妹趕緊站起來鞠躬。父親很高興的樣子：“握喲，真的是女大十八變，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胖乎乎的，紮兩個羊角辮。走在街上我肯定認不出來了。”
屯為訊涼默算了一下，父親可能根本就沒見到過她。
小妹是個急性子，一見麵就想說貸款的事：“我們大地公司絕對是非常非常有前景的，既有足夠的科技含量，又走在潮流前麵……”
“難得你有這份雄心壯誌，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支持你的。你爸媽身體還好吧，家裏人都還好吧。”
父親執意要小妹先去睡，小妹的白袍在門邊消失後，他低聲問馬力：“貸款的事跟她怎麽說的？”
“還沒談到這個。”
“嗯，先了解一下再說，別瞎表態。”
“其實，項目本身並不壞。”
“那也得看什麽人來做。”
“她在生資公司幹過，又是東崗人，而且很有**。”
父親喝了口水：“這跟辦公司有什麽關係。”他說完就往自己房間走去，馬力愣在那裏，這算什麽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