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她居然比他先到,擺在她麵前的那本雜誌,已經翻到了最末幾頁。這讓他頓時興奮起來。

她一點都不介意他遲到,從他進門開始,她的目光就一直粘在他身上。

“我等你好久了,生怕你今天有事來不了。”

“有事跟我說,對嗎?”他從她語氣裏嗅出緊張不安的味道。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我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你呢?”

“我當然沒什麽事。”他的心開始猛烈地跳起來。

“我們去龍華寺如何?我們現在就去,晚上絕對可以趕回來。”

他無所謂,隻要是跟她在一起,想去哪裏都可以。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銀行卡,我怕現金不夠……”

“你別管,一切由我負責。”她開始收拾她的小物件。

“那怎麽行,你是女人。”

“得了,別為這種雞毛蒜皮耽誤我們寶貴的時間。”她說完就起身,他隻好乖乖地跟在她後麵。

他們講好價錢,包了一輛車。車一開動,她就渾身鬆懈地倒在車上。

“怎麽突然想起來要去龍華寺。”

“每當我心裏不能平靜時,我就要到那個地方去一下。”

“果真能夠獲得你要的平靜嗎9

“當然。”

他注意地看了她一會,無法猜測她的不平靜到底是什麽,這道人為架設的壁壘太結實太高了,有時他望著她,會無端端地產生無力感。

車走得很慢,到處都在施工的樣子。她不時搖下車窗,打量工地,也打量那些拿著工具的質檢人員,還有帶著安全帽的施工人員。

他問她:

二你對這種東西也有興趣。”

“是啊。”她敷衍著,眼睛繼續停留在工地上。

司機在前麵罵罵咧咧:“沒有哪一天不修路,哪一天走過好路。”

她對司機的話也有興趣:“真的是這樣嗎。”

“是啊,我記得清清楚楚,這條路修了才兩年不到,就壞了。那些修路的人,抓一個關一個,絕對不會有冤枉。”

她縮回頭,不再跟司機討論這事了,馬力想跟她說什麽,她抬手製止了他,小聲道:“進香之前最好不要說話。”

到了龍華寺門口,她還是隻打手勢不說話,他觀察了一下其他的香客,人家都是正常地有說有笑,看來,她比那些人要虔誠得多。

她買來許多支高香,要他幫她捧著,她要拜的菩薩很多,見一個就跪一個,同時燃上三支高香。他後來才知道,高香並不便宜,一支高香就是一百多塊,而他捧著的,至少有一二十支,難怪一路上人家都奇怪地衝他張望。

她拜菩薩的樣子也比人家虔誠,她跪在地上,像背書似的說,一刻不停地說,不像人家,隻是放在心裏默念。為了聽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麽,他跟她並排跪在一起,用心聆聽,結果還是一無所獲。她說得太快了,而且她沒有說普通話,她說的好像是哪個地方的方言,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一直到拜完所有的菩薩,她才揉著跪疼的膝蓋,找了個樹陰坐了下來。

“現在可以跟你說話了。”她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心裏的包袱全都交給菩薩了?”他笑嘻嘻地問。

“這裏的菩薩真的很靈,我來過好幾次了。”她合了一下手掌,“希望這次也一樣靈驗。”想了想又問他:“你從來不來這種地方嗎。”

“我既不做虧心事,也沒有無妄之災,菩薩不會注意到我。”見她臉色一變,趕緊說:“別當真,跟你開玩笑呢。”

她毫無表情地搖頭,看上去既沒有把他的話當真,也不想跟他開玩笑。

他們留在寺裏吃齋飯,她說這對寺廟是個支持。

她對送菜的師傅們也恭敬地合掌,對年紀大的師傅,她甚至站起來鞠躬。他覺得好笑,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些穿戴得像尼姑的阿姨嬸嬸。

馬力吃不慣齋飯,總覺得有股濃濃的沒熟透的植物油味道,她卻吃得格外認真,每碗菜都要吃完,飯也要吃光,說什麽不吃完就是不敬,就是罪過。

總算從寺廟裏出來了。她提議找個地方坐一坐再回去。她似乎還沒有從進香的肅穆氣氛裏擺脫出來。她拉著他走進了離寺廟不遠的小公園,她坐在石頭上,看看他,又看看池塘裏的小魚,欲言又止。

他靜靜地等著她開口,他知道她終於想要說點什麽了。

“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們這樣見麵,隱瞞身世,談天說地,至少對我來說,是有原因的,我承受著太大的壓力,渴望跟人傾訴,可又不敢開口。”

他看到了她眼裏的淚光。

“有什麽不敢的,想說就說啊。”

“我也不喜歡當一個有太多痛苦的人,我想把自己變成沒有頭腦沒有心肝的人,隨波逐流地活下去,可我做不到,我的一半神經是麻木的,一半神經始終醒著。”

她掏了紙巾,蘸去了淚痕。這讓他感到震驚,她的眼淚肯定不是裝出來的。無奈他們有那道約定擋著,他什麽也不能問,隻能摟摟她的肩,算是安慰。

“咎由自取,誰叫我當初這樣選擇呢。”她把頭靠在他肩上。“你別追問,也別逼我,就讓我這樣糊裏糊塗瞎說一氣吧。”

“你隨便,想說就說,不想說也不要勉強,你就當我是個木頭人,是塊石頭。”

她突然離開他,坐得直直的,望著他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那個朋友嗎?不是什麽朋友,我沒有朋友,那個人就是我。”

他有點意外,但表麵上無動於衷。”等等,能不能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你就叫我安娜吧,很多人這樣叫我,就因為這個我用來明誌的發型。現在你聽我說,天哪,我該從哪裏說起呢?這樣吧,我給你概括一下:我被一個人控製著,既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職員,我為他做一切他盼咐我做的事。”

“為什麽,我看你行動自由,你完全可以離開他,去過自己本來該過的生活。”

“自由,如果我說,我是心甘情願被他控製,你覺得我還有自由嗎。”

“為什麽。”

“因為他給我提供我窮其一生也奮鬥不來的生活。”

“那為什麽又要感到痛苦。”

“畢竟我還有良知,知道哪些事情該幹哪些事情不該幹。”

他死死地盯著她,經過半天的旅途,外加一個多小時的煙霧熏烤,她臉上有些地方開始出油,她看上去沒那麽冰清玉潔了。“你已經幹過了——那些不該幹的事。”

她低下頭去:“有幹過的,也有正在幹的。”

他一笑:所以你跑到廟裏來悔罪。”

她的頭低得更低了。

“他是個什麽人,竟然指使你幹不該幹的事,他是黑社會,對嗎。”他突然激憤起來,衝她嚷道。

“不是黑社會,相反,他很主流。”

“那他為什麽要讓你幹那些事””

“我從不問為什麽,他叫我怎麽幹我就怎麽幹,當然,我自己也能從中揣摸出一些理由來。”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都幹了些什麽壞事?”

她使勁搖頭:“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你怕他。”

“雖然我很墮落,但我還是有自己的底線,至少,我不能違背自己立下的誓言。”

“真是可笑,連是非觀都沒有的人,還談什麽底線!”

“我叫你不要逼我,你以為我跟他真的隻是控製的關係嗎,如果友有感情,你以內我會忍住惡心跟他在一起嗎,你沒有資格譴責我,誰都沒有資格譴責我,你沒有做錯過事情嗎?有人能保證一輩子不做錯事嗎?”

她扭過頭來瞪著他。

他站起來,離她遠一點。“我原來以為,你的神秘是因為你的孤高,我錯了……”

“那又怎樣。”

“我很失望,你不過如此。”

“你要我怎樣。”她霍地站起來。

“你的誓言,你用來明誌的發型,如果它們出於一個卑下的目的,隻會讓人覺得愚蠢,可笑,可卑。”

她惱怒地頓起腳來:“你滾!”“我會滾的。”他轉身就走。她在後麵喊道:“滾得遠遠的,別再讓我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