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眾茗雲翦綠

自陳府家眷住進了別院,五皇子便再未出現過,今日的突然造訪,實是令人驚訝。

溫榮輕碰了碰月娘,月娘這才回過了神,半掩唇緊張地說道,“快請五皇子進來。”

說罷三人走出了湘妃竹柵小院,至中門親自接迎五皇子。

李晟自院門處而來,一襲海棠色大科袍服,玉帶常靴,如往常般冷著麵孔,獨有不同的便是換下了慣束的嵌玉寶冠,紮了錦紗羅襆頭。

溫榮等人同五皇子見禮後,邀至竹亭裏小坐。

月娘輕抬盈盈怯目柔聲問道,“不知五皇子至別院是為何事。”

李晟望著題字青岩處,淡淡應道,“恰好路過此處,順道進來。”

歆娘端來了五香飲奉至李晟跟前,無奈李晟視若無睹,此番情境叫三位娘子有幾分尷尬。

月娘先才還有著送荷囊的心思,此時見到五皇子冷峻嚴肅的麵孔,是噤聲惶恐不敢言語了。

過了好一會,李晟才轉向溫榮冷聲問道,“前日你府裏用的是何茶。”

溫榮抬眼正對上李晟的眼睛,如霜似雪的眼眸裏映著春日暖暖的陽光,清冷中流轉了幾分光華,“五皇子可是指溫二娘所煮的蒙頂石花?”

蒙頂石花是貢茶,照理宮中最是常見。

李晟搖了搖頭,“第一盞茶。”

溫榮了然輕笑道,“是顧渚紫筍,一味蜀道禪茶,盛京裏鮮少能見。”說罷頓了頓。想還是說了的好,“那日茶湯怕是叫五皇子見笑了。顧渚紫筍是伯祖母送與奴的,奴還未來得及教院裏茶娘子禪茶煮法。故那盞茶湯確是不盡如人意。”

李晟頜首道,“原是這般,那盞茶湯裏有極淡的蘭香,與某平日在宮中所用,甚為不同。”

溫四娘第一次言笑晏晏地與自己說話。

不知為何,溫四娘的笑容會令人心生了酸楚,分明精致漂亮的似紋錦繡緞,可自己卻會思量那美麗繡紋下的千瘡百孔……

溫榮頗有幾分驚訝,平日在穆合堂。皆是用正宗禪茶道烹煮顧渚紫筍的,如此才將其的內馥蘭香調至而出,可那日黎國公府西苑的茶娘子,非但不會禪茶道,更在茶湯裏加了重酥酪,蘭香是幾不可聞了,不想五皇子居然能留意到。

溫榮收回目光,垂首輕笑,“顧渚紫筍難得之處便是蘭香。可惜盛京裏鮮少茶娘子修得禪茶道。”

“溫四娘可也懂茶道?”那日黎國公府溫老夫人極力推崇了溫二娘。鮮少有長輩不偏疼嫡出兒的,若是溫四娘亦擅茶道……

李晟思及去年三哥說的軒郎落馬一事,黎國公府內怕是真有許多見不得光的隱事。

溫榮謙虛道,“不過略知一二。”

溫榮所言雖是謙詞。卻也非虛,畢竟溫榮的茶道技藝比之蜀道禪茶大師,不過是雕蟲小技了。

歆娘在旁說道。“榮娘茶道可真真是上佳,雖隻嚐過一次了。可那馥鬱的茶香卻叫人至今難忘。”

李晟垂眸端起五香飲,還未吃又放下了。目光落在溫榮如皎月般清麗的麵容上,清亮裏夾雜了些許期待。

“對了,榮娘,先才你送與我們的可不就是顧渚紫筍?”月娘穩了穩神,心下有幾分不舒服。

溫榮點頭道,“是了,烹煮時隻需加少許鹽,夫人精神不好,此茶對提神大有裨益。”

月娘癡望了五皇子一眼,決計說道,“榮娘,想來禪茶必是有獨特之處,不若榮娘與我們煮一次正宗禪茶,令我們開開眼界可好。”

為陳府娘子煮茶自是無妨,可五皇子……

房大學士肯與陳知府寫信,必是五皇子從中幫忙了,月娘的荷囊五皇子不肯收,自己亦無甚可做謝禮,倒不若煮了一道禪茶,隻不知五皇子是否稀罕了點茶之技。

溫榮笑著點頭答應了月娘。

歆娘急急忙忙命人準備了風爐、炭、鍋釜等物,又照溫榮所言,自匣裏取了兩餅顧渚紫筍。

溫榮至案幾前,將茶具整齊排開。

五皇子別院裏備有一套越窯秘色青瓷茶具,溫榮見時很是喜歡,釉色純粹獨特,青色裏泛了湖綠,與禪茶而言可謂是極配。

一切準備妥當,溫榮著手開始煮茶。

李晟悠閑地望著別處,餘光裏忽瞧見溫榮將茶餅直接放入緣邊如湧泉連珠的二次沸水之中,再麻利地將風爐裏的火減小了,動作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是十分嫻熟,似是常煮的。

煮茶素來是將茶餅放至茶碾子裏碾做細米,李晟自言從未見識過如溫四娘那般煮茶的,出於好奇,李晟不自覺地看向不遠處正全神貫注煮茶的小娘子。

爐中炭火映照在溫榮麵容之上如霞光一般,不知何時,溫榮鬢角落下了幾縷青絲,略微擋住了盈盈杏目。

李晟雙眸微合,收緊了雙手……

隨著手中茶筅飛快地攪動,茶爐裏凝結起了金黃色的茶膏,溫榮用茶筅試了茶膏濃稠後,才用竹勺勺起,將茶膏仔細滴注於溫熱的清泉水上。

碧荷捧茶奉於五皇子和陳府娘子。

李晟揭開了秘色青瓷碗蓋,瞧見茶碗中的山水畫,登時驚豔,茶湯之上漂浮著千峰深穀、幽雅秀美的終南山,而籠於山間忽隱忽現的白雲,則在天際裏閑自舒卷。

畫卷旁勾了娟秀小字楷書,仔細看了是‘悠然見南山’五字,李晟望著神色無異,正同陳府娘子談笑自若的溫四娘,心中一動,麵上卻一閃黯然。

月娘茶碗裏是淩寒而開的千絲金香菊,歆娘的是如意夏荷,亭亭荷葉下還有三兩錦鯉在戲水。

不消一會,茶碗裏畫卷模糊散去。金黃茶膏溶於清泉水,顧渚紫筍特有的清雅蘭香四溢。李晟嘴角漾出一絲淺笑,這般煮茶技藝可謂是聞所未聞。怕是宮中茶娘子與探花宴上的司茶娘子,都尚不知曉此茶道。

月娘與歆娘早在一旁讚不絕口,吃盡了茶湯後,唇齒依舊留香。

轉眼至午膳時辰,李晟本要告辭,可陳夫人與陳府娘子皆誠意地挽留了李晟。

溫榮出於禮節,亦開口虛留了兩句,心下卻是盼望五皇子快些離去,可轉念一想。月娘該是希望能與五皇子多相處的吧。

五皇子真留下了。下午無事,溫榮又為三人煮了茶湯,比之早上的清茶,溫榮略加了些許棗絲,茶香之上添了幾分清甜。

月娘將欲同阿爺一道往嶺南的想法告知了五皇子。五皇子聽後亦不過是一句知曉了。

未時中刻五皇子提醒溫榮時辰已遲。

溫榮本還想同陳府娘子說會話的,無法隻得與二位娘子作別,說有消息後會與二位娘子寫信……

烏頭門外的老槐樹早已冒出了新綠,一簇簇花蝶念珠般的嫩葉,覆疊交錯。如蔭如蓋。

靜立於綠意旁的溫榮,如春日裏舒展枝椏上含苞待放的嬌花細蕊,二人目光不經意間相碰,卻又匆匆撇開。在溫榮不曾留意的地方,李晟嘴角噙著幾不可一見的笑意。

溫榮看向李晟的目光,不再如舊日那般冰涼。蓮青色小胡襖繡著順衣襟蔓枝蜿蜒的玉蝶紫梅,寒梅是冬日裏的顏色。如今點檢花時已過,不知是否可再為君開……

溫榮蹲身同五皇子告辭。

李晟這才回過神來。清冷地說道,“我送你。”

溫榮柳眉微顰,“奴謝過五皇子好意,如今時辰尚早,不勞煩五皇子了。”

“走吧。”李晟似未聽見溫榮所言,命僮仆牽了馬匹過來。

溫榮表情有幾分抽搐,五皇子眉眼清秀俊朗,可目光裏卻有令人無法拒絕的威嚴。

溫榮歎了一聲,不再多言,轉眼發現五皇子今日並非騎的皎雪驄,而是一匹普通大棕馬。

溫榮忍住了已至嘴邊的疑問,踩著腳踏上了簾幄馬車。

馬車徐徐前行,綠佩悄悄撩起一絲簾子,往外看了看。

溫榮好笑道,“你這又是做了什麽,探頭探腦的。”

綠佩略想了片刻後說道,“婢子覺得今日五皇子不似往常那般嚴肅,定是五皇子覺得娘子茶湯煮的好。”

溫榮抿嘴輕笑,不去理會綠佩的胡言亂語。

好容易過了安興坊的市坊門,本以為五皇子會停馬折還,不想卻一路送到了遺風苑大門處。

綠佩扶著溫榮下了馬車,溫榮端正拜謝五皇子。

“前日某聽見太後提起前黎國公夫人,說了思念故友。”李晟望著溫榮,聲音四平八穩,無一絲波瀾。

溫榮想起了陳府娘子所求,陳府家眷不過是想同陳知府一道流放,事關親情與朝政無關,隻要伯祖母一句話,太後便能幫忙,故此次伯祖母開口比五皇子要容易。

“奴謝過五皇子指點。”

溫榮正要帶著綠佩與碧荷進府,綠佩突然慌張說道,“糟了,娘子,是二郎。”

綠佩遠遠瞧見了正騎著綠耳往此處而來的溫景軒。

溫榮這才想起明日是國子學旬假,如今溫景軒每十日回府一次,卻也是喜歡往遺風苑裏跑了。

溫榮瞥了五皇子一眼,李晟一聲不吭,老神在在地站在原處。

便是五皇子此時上馬離開,也會迎麵遇上軒郎,不知一會該如何與軒郎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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