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元年十月十八日。穎陰縣北,大坡徐村正西一裏,大路路邊。

橢圓形的明月,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眾人頭頂,藏進了位於西邊天幕的那片繁星。奎木狼、婁金狗、胃土雉……這些蘇然總也分不清誰是誰的星宿,就像是出自同一個家族的親密兄弟,無論你何時抬頭,它們總在用同樣的節奏眨眼,相似的亮度閃爍,與那銀盤似的圓月一起,為大地抹上無邊無際的白霜。

但未免也太亮了點吧?

蘇然知道,趕夜路的旅人要是知道自己心裏的想法,肯定會罵他“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但他又有什麽辦法?打埋伏不比趕夜路,光亮越少越不容易暴露,越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老話說的好,“月黑風高殺人夜”,就現在這個晴空萬裏、月明星亮的狀況,眼尖的斥候不用太過接近,十來步外就能察覺到麥田裏麵的異樣。

不過,被大先生盯上的那群太虛瘋子,能把行軍隊伍排好就算燒高香了,至於偵察,它們知道這倆字怎麽寫麽?再者說了,大家夥兒為今晚的行動準備了這麽久,怎麽可能因為一點突發的小狀況,就貿然改變整個計劃?

埋伏圈早在傍晚的時候就已經布置好,來自小老謝與董園村的八十一名勇丁,趴在又冷又硬的麥田地裏,蓋著偽裝用的草墊整整苦熬了三個時辰。他們必須忍受肮髒的蜈蚣與潮蟲,有時候還得眼睜睜地看著草蛇從手背爬過,被那種冰涼觸感嚇得全身僵硬。再累,也不準抱怨,再困,也不準打盹,哪怕褲襠因為久貼地麵的緣故變得又熱又辣,也不能把屁股抬高哪怕一寸……

別說董園那些剛剛練成的勇丁,就算是小老謝的多年老兵,以前也很少有過類似經曆。自從太陽下山,已經有四個人熬不住苦,主動爬起來交出武器,撤到村子裏頭當起了力夫。蘇然倒是一直堅持了下來,但這主要不是因為他意誌堅定,而是由於大先生分配任務的時候,沒有把他和普通勇丁安排在一起的緣故。

他的埋伏點不在麥田,而是緊貼大路的道邊溝渠,雖然仍舊不準站立,但好歹可以蜷縮著身子,在枯黃的幹草從中坐上一會兒。刀槍火銃這些武器,蘇然暫時也不必操弄,他隻需要在聽到信號的同時點燃藥撚,然後卯足力氣跑回大坡徐村就是。

與他肩負同樣職責的,還有另外五個勇丁。但蘇金家的老大兒子蘇然,是六人當中唯一一個不滿十六歲的。今天早上,大先生剛把這個任務交給他的時候,蘇然可謂是激動萬分,當場就把胸脯拍的震天響,保證把任務完成的無可挑剔;隨後,他甚至還追著戰鬥指揮官焦勇不放,吵著鬧著要他發給自己火銃,而且“不要單打一的土銃!我就要州裏給的魯密銃。焦隊主?哎哎哎,焦隊主你別走——焦勇!”

結果,軟磨硬泡到最後,焦勇連管火藥都沒有給他。當時的蘇然非常生氣,如果大先生不是忙得無暇他顧,那他說不定直接就跑去告狀了。我參加過新勇的隊列訓練,我試射過邨裏的所有舊火銃,我還自己試著澆注過鉛彈,總共隻燙掉過一小塊大拇指甲。像我這樣既能打手又巧的,憑什麽不給我火銃,讓我在一線參戰?

——早上的蘇然,滿腦子都是這樣的不忿。然而,真正蹲進路邊溝後,這些狂熱的想法,很快就變得冷卻下來。頭半個時辰,他一心隻盼望這敵人早點出現,然後被無敵的勇丁像割草一樣打倒,但隨著天色越來越暗,北風越來越冷,蘇然對那股據說擁有上百隻妖邪的敵人,慢慢地變得不那麽期待了。

一旦怪物出現在視野當中,那就意味著戰鬥打響,一旦戰鬥開始打響,那就意味著連環轟打的火銃,快速擴散的硝煙、紛亂搖曳的利刃、撕心裂肺的慘叫……蘇然開始回想之前見過的妖邪屍體,那些臭烘烘不斷散發出惡臭氣息,一腳踢上去漫天都是白蛆的物件,到時候肯定會鋪滿路麵,就像夏天結束後那些凋零一地的死蟬——停,不準再想,停!

蘇然一下子按住臉頰,用冰冷的手掌和粗糙的土沫,強迫自己安靜下來。他閉上眼睛,開始回憶從長社縣城出發之後的種種經曆。四天以來,他們整整走了九十裏路,跟著大先生幹掉了不下五十隻太虛怪物,每次都是以多打少輕鬆取勝,在地上留下一堆迅速腐敗的爛肉。那些全身膿水的屍傀、蟲豸,雖說看一眼就叫人惡心的吃不下飯,但這點不適與勝利的喜悅相比,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是啊,走一路嬴一路,身邊的弟兄連點油皮都沒擦傷,誰能比得了我們?蘇然把雙手放上膝蓋,略帶得意地反問起了自己。他回想起大先生的訓話,以及焦勇、徐郎中外加全體勇丁慶祝時的模樣,又一次地對伏擊充滿期待,又一次地對勝利堅信不疑。妖邪肆虐?沒問題!管他長社陽翟,遇到麻煩事隻管求援,大先生和他的無敵徒弟,必將幫你掃清一切!

蘇然全程參加了埋伏圈的構築,對大先生所作的各種準備爛熟於心。麵對大坡徐村幾位老輩人的質疑,一襲粗布襦袍的大先生,給出了這樣自信滿滿的回答:“我們麵對的敵人,隻是一群沒有殤帥指揮的笨拙妖邪。而我布置的埋伏圈,即便是羽林衛的具裝鐵騎闖進來,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這究竟是實話實說還是大言不慚,隻能用最後的戰鬥結果來驗證。大坡徐村的裏長,老早就派出了探子出外打探,勇丁這邊也接連放出了三波騎馬斥候,其中最後一波,在兩刻鍾前才剛剛過來回報過。如果那幾個年輕騎士所言不虛,妖邪的速度、方向也沒有突然改變,那麽在醜時(1:00至3:00)過完之前,這股敵人一定會在東西向的大路上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