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一個破鑼似的公鴨嗓子,突然從左手旁邊冒出來。“這都敢偷懶?起來起來!”
自從趙棟成走後,能這麽使喚蘇然的,除了大先生以外就隻有焦勇了。至於這個鬼知道是誰的家夥,顯然不在此列。到底哪路神仙?蘇然警覺地把頭扭過去,同時也沒有忘記把雙手放上膝蓋,萬一來的是州兵的人,到時候還得作揖行禮……哈!還當是什麽大人物,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蹲在坑沿的那個家夥,雖說滿臉義憤填贗,裝得好像將軍一般,但其實隻是一個頭包白毛巾,看上去至少四十歲的農民而已。他長了一把比雜草還亂的黃黑胡子,酒糟鼻與眯縫眼的搭配實在談不上英俊,褐衣外麵罩著的老羊皮襖,也是灰不溜丟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不過,在這件破外套的左胸,卻留著一個被火炭燒掉的殘破圖案,瞧著倒像是——陰陽太極魚?你們這些董園的聖人蛋哪……
蘇然頓時感到一陣嫌惡,在心裏把這個新投靠村莊的分數,直接扣成了零蛋。現在,他真是有些後悔了,後悔當初董園裏長入夥的時候,沒有建議大先生隻留精壯,剩下的老弱全部打發回家。瞧瞧,現在後果出來了吧?
唉。當初要是說了這句話,何至於被這種家夥吆三喝四……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情不想了,先把這夯貨打發走。真麻煩,又得好言好語去哄,又得費力氣揣摩對麵想法,他要不是友軍,那該多好。
“我?啊,你是說的我?”蘇然擠出幾絲假笑,勉強敷衍一下,然後飛快指指大路:
“我就是個點煙火的,可不敢跟大人爭功。你趕緊去吧,再晚一會兒,腦袋就讓他們全割完了。”
“哼。膽小鬼!”陌生人不屑地哼了一聲,但是閃現在瞳孔當中的貪婪,卻暴露了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他也不再嗬斥蘇然,眨眼工夫就從縮脖下蹲變成昂首前衝,拎起長柄樸刀嗷嗷叫地跑上大路。那裏早就沒了會喘氣的妖邪,隻剩下一堆尚未死透、等著被人分割的腐爛肉塊而已。
蘇然冷笑一聲,開始檢查膝蓋上的那條血道。剛才把董園勇丁哄走的那番話,有一部分確實是他的內心想法,蘇然是真的對割腦袋沒什麽興趣,因為他知道,就算裹了一包袱皮的首級帶回去,一兩年——不,就算三年以後,恐怕也不會有多大用處。
斬首記功是老祖龍時候就有的老規矩了,長社州城的廖使君肯定會下來點檢,州裏、縣裏的吏員也肯定會登基數目,但這些不過是走過場而已。有件事目前還處於保密狀態,除了最親近的幾個人(蘇然對自己是其中一員這件事,十二分的自豪)之外,大先生誰都沒有告訴:
無論許州的州府,還是長社、穎陰的縣衙,現在都沒有錢糧用來發放賞賜,就連答應給勇丁解決的助戰餉,都有可能一路推遲到明年。“還不僅如此。廖使君曾經暗示,大將軍炮、魯密銃都不是無償出借,我方如果繳獲了戰利品,‘當酌情按比例上交’。”講到這裏時,大先生的表情就像在菜裏見到了蒼蠅:
“我得說,官府沒有明碼標價向我們收租,還真是夠厚道。”
蘇然現在想起這件事,仍舊惡心的像是像是吞了條毛毛蟲。在他看來,州裏這個姓廖的紅皮大官,也實在太蹬鼻子上臉了。當初,這家夥腆著臉皮,求大先生幫他招募戍邊勇士的時候,小老謝可謂給足他麵子,又是幫貼告示,又是幫忙宣講,甚至還把一身武藝的趙棟成送出去充數,夠不夠意思?怎麽看都夠意思了吧?
然而,廖刺史卻是個得隴望蜀的人。沒過幾天,這家夥又顛顛地跑過來哭窮,說是整個行台都開始鬧太虛,忠武軍主力聚集鄭州無暇他顧,希望像大先生這樣的“一方豪傑”能夠挺身而出,幫助官府排憂解難……好吧,打妖邪肯定是正事,都在一個州,幫幫其他鄉親也是理所應當,可是皇帝不差餓兵,你們這些當官的總不能又叫馬兒跑,又不叫馬兒吃草吧?
在周邨,勇丁們圍剿了超過二十隻酸與邪鳥,扔火藥包封閉了五個地洞。在五道口,大先生親率部下,成功阻擊了破土而出的五十具骷髏,以及同等數目的太虛信眾。在禪靜寺,一向潛心修禪的方丈突然凶性大發,持木魚砸死沙彌三人後又縱火焚燒大雄寶殿,多虧焦勇和蘇然及時趕到,整間寺廟才得以保存一半……
要是有機會,蘇然一定會把姓廖的按在地上,把大先生帶著弟兄們立下的戰功一條條都給他寫到臉上。叫你吝嗇小氣,叫你不發現錢,叫你厚此薄彼。吳若為吳縣令要什麽就有什麽,我們這些人跑東跑西有時候還得越過州境,你卻連首級功的賞賜都發不——
“都別忙著砍頭了!過來幫忙抬人,快點過來幫忙抬人!”
是徐郎中。每次打仗,都會有一群傷號需要他照顧,有時候就連抓到的俘虜,那些不停自殘的太虛瘋子都得麻煩他照顧……這才是需要幫忙的人,這才是需要下力的工作。“等會兒別亂跑!”蘇然認真地提醒一下小田鼠,把它輕輕地放進後腰布袋,然後利索地擼起左右袖子,使足了手勁翻上大路。
蘇然並沒有輪到抬擔架的活,畢竟身高在那裏擺著。不過,他倒是分配到了一卷針線,趕鴨子上架連著修補了兩副擔架,針腳雖然歪歪扭扭,不過好歹還算結實,不至於一下子就散架。
這一次的戰鬥,彩號的數量比預想的要多。在這種情況下,蘇然還動了動小腦筋,把兩根槍杆用勇丁們貢獻的腰帶綁在一起,臨時製作了一副嶄新擔架。多虧他的這一傑作,那個自己興奮過度把腿摔斷,又嚎又叫把老羊皮襖都快扯碎的四十歲老夯貨,總算是能被及時抬走。不過,大坡徐那些正忙著熱夜宵的力夫,可就因此倒大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