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棟成立即表示讚同,“喏”聲喊得又亮又響,把另一名學兵完全蓋了下去。那人名叫裴三省,是一位四十二歲的大同本地兵,再像年輕人那樣朝氣蓬勃,顯然已經不可能。不過,他同樣用期盼的目光望著客棧正門,渴望著能夠早日進屋,把最近十天積累的疲累一掃而光。

教官的大半臉孔都被風帽所遮擋,但嘴角那得意的上揚弧度,絕對錯不了。他推開光可鑒人、顯然飽經摩挲的樺木門扇,就像客棧驕傲的主人一樣,把兩名部下迎進身後的那片溫暖。

不斷搖曳的暈黃燈火,一下子就讓趙棟成的胸口熱乎起來,他回想起上次休假的經曆,立刻就變得心癢難耐。如果趙棟成還是幾年前那個冒冒失失的小混混,那他肯定會一個猛子紮進店裏,然後找把椅子往上一躺,“好酒好菜趕緊給老子上”地吆喝起來……以前的荒唐事,想想就覺得尷尬,但讓趙棟成聊以**的是,這種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隨侍蘭陵王身側,從汴京一路到持續到長城的艱苦行軍;硬頂著刀割也似寒風,在塞北草原摸爬滾打的艱苦訓練……趙棟成憑著毅力熬過了這些難關,距離能夠獨當一麵的男子漢,隻差最後一步。現在的他,已經學會了在必要時候壓抑個人欲望,明明門檻就在眼前,但在做完準備工作之前,絕對不會搶先翻越。

先解下大氅搭在肩膀,然後在連跺帶晃,把身上沾著的泥渣、冰晶盡可能弄掉……這既是為了個人整潔,同時也是為了向店主表示自己的敬意。“三哥,你左腳靴幫沾的有菜葉,”趙棟成在整理衣服的同時,也沒有忘記提醒同伴一句:

“咱可不能太邋遢了,要是惹得老板娘不高興,罰當苦力都是輕的~”

趙棟成在介紹的時候,聲音明顯透著一種得意。他就像是喜歡收藏的主人,把家中珍寶炫耀給初次進門的朋友一樣。不過,趙棟成其實也隻是第三次來這裏,但他一聽到大堂的喧囂,一聞到那股熱烘烘的味道,立刻就產生了一種感覺,一種已經在這裏生活多年的微妙感覺。也許,是因為這裏什麽時候都這麽熱鬧?也許,是因為這裏的氣氛就像小老謝那樣有趣?管他的,高興就好~

合上門扇,怡人的新世界就在眼前。趙棟成愜意地長出一口氣,隻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就連筋肉深處那股徘徊不去的酸痛,刹那間也像輕煙似地消失不見。久違了,這嘈雜的人聲,久違了,這撲麵的熱氣,真想把這一切抱在懷裏,不到天明點卯絕不撒手……

有那麽一會兒,他真的張開了胳膊,仿佛沉醉般地閉上雙眼。 不過,一陣細不可聞的“劈啪”響聲,很是煞風景地打斷了他的感慨。趙棟成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臉上那層凍硬了的死皮,碰上了熱氣正在開裂,隨之而來的刺痛感,讓他下意識地就發出了“噝啊”的呻吟聲。

手指、腳趾也是一樣,就像是有個搗蛋鬼拿了縫衣針,對準肉多的地方一下一下猛紮。這種感覺肯定讓人不好受,但是凍透了以後跑到溫暖地方,都得受上一番罪,再者說了,天狐客棧要是也跟外麵一樣冷,那大家夥兒何必專程跑到這裏來呢?

在熱氣的撫慰下,趙棟成手腳的血液流動,很快就順暢的一如往常。他麻利地脫去手套、摘下風帽,再一次地為老板娘親手改建的精巧客棧,感到由衷的讚歎。這座兩層小樓,外牆、樓板用的都是厚重夯土,隔冷隔熱效果一流,地磚底下還專門鋪設了火道,將灶火的熱量直接引進大堂,一點寒氣都不給放進來……精心的設計,再加上永遠熙攘的人氣,這裏要是不溫暖如春,那才叫活見那啥呢

溫暖撫慰著臉頰,按摩著全身,讓趙棟成本已冰涼的五感,逐漸恢複原本的敏銳。他揉著又麻又癢的耳朵,興致勃勃地接連眨眼,令模糊的視野重歸清晰。還是那個熟悉的大堂,還是那座無虛席的十多張八仙桌,無論生客熟客,此刻都在敞開肚皮盡情吃喝,男人粗豪的大笑,女性悅耳的嬌嗔,還有那陣陣傳來、悠揚婉轉的鼓瑟胡樂……這才叫生活,不是麽?

這裏有東市的店鋪老板,算完一天的賬目之後,呼朋喚友地來到客棧小酌享受。這裏有輪休的駐防羽林軍官,一邊大口大口地暢飲黍酒,一麵向同樣身披鐵甲的“黑熊”一行點頭致意。這裏還有大雪降下之前,出關闖北荒的最後一批木材商人,從他們臉上洋溢著的幸福微笑,以及破例允許夥計上桌來看,這一趟的收入,一定能讓更大的東家心滿意足。

扳手腕、擲骰子、侃大山、比猜枚……大堂上的每一桌客人,都有辦法玩的興高彩烈,放縱的大笑聲,“嗯哼哼——”的輕快哼吟聲,此起波伏永不停息。負責端盤遞菜的王家兄妹,還有另外兩個新招的跑堂小二,則像忙碌的蜜蜂一樣穿梭其中,異常麻利地撤走空盤、端上新菜,順便把不老實的手掌一把擋開。

熱鬧的,不僅僅是大堂。後廚沒有門扇,放在鐵叉上炙烤的整羊整豬,仿佛誇耀似地向著客人廣而告之。香料混合蜜糖,被大師傅一刷一刷豪邁地抹上肉皮,在烈火烘烤下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甜香;東側的雅間,鼓掌叫好絡繹不絕,有些時候,甚至連節奏飛快的胡樂都給蓋了過去……

趙棟成未作任何抵抗,心甘情願地被這股氣氛包容其中。他變得異常興奮,自打進門以後,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大氅掛那邊架子就行,有夥計幫忙盯著”,“這裏的酒不論斤賣,論碗還有杯賣,隻要不漫出來都是你的”,“雅間在那邊,對對對,那邊,不過沒啥意思,還是大堂熱鬧……”

趙棟成把本來屬於教官的工作,全部搶著自己幹了。不過,“黑熊”倒也樂得清閑,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事情上。大塊頭教官首先摘下磨的半禿的皮手套,從左到右依次檢查完十根手指,然後滿意地點點頭,開始一邊揉搓僵硬的臉頰,一邊給自己尋找合適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