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棟成把自己看見的東西,給聚在一樓的同伴進行了如實描述。就像他之前預料的那樣,這些壞消息完全不受歡迎,不止一個人中途跳出來,神情激動地非要把話打斷。比如說,蕭大廚唯一幸存的那個徒弟,就完全不相信火災是如此嚴重,以至於蔓延到了整個城鎮。
“這麽多人。城裏頭,這麽多人嘞!”小廚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把滿是油漬的袖筒,一下就給卷到了膀子上頭:
“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火澆滅不是?趙官長,你要不再去看看?要不咱一塊兒上去看看?”
他對同鄉們的信任,已經達到了盲目的程度。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家妹妹一聽說救火隊遭遇猛獸襲擊,淚水立即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嘩落下來,整個人軟軟的趴在櫃台上麵,哭得可謂肝腸寸斷:
“莫大哥!莫大哥啊!!我早就該勸你走啊,早就該勸你辭了那個消防隊啊!!死行瘟的妖邪!我咒你們不得好死,八輩子不得好死啊啊!!”
趙棟成很想試著安慰她,說些救火隊不至於全軍覆沒,“莫大哥”很有可能全須全尾之類的好聽話;他也很想拔刀出鞘抖上三抖,拍著胸脯保證為她報仇,讓那個什麽“太虛之刃”死無葬身之地……然而,麵對女孩子的淚水,他這個自詡大無畏的戍邊勇士,卻變得像三歲娃娃那樣懵懂無助。憋了大半天,趙棟成蠕動著嘴唇,最後隻出來這麽一句:
“客棧附近,暫時還沒看見火頭。咱們這邊,暫時還……暫時應該,還算安全吧。”
“安全就好。”老板娘輕輕摩挲著王家妹妹後背,疲憊地抬起頭來:
“先歇歇。天還沒亮,大家夥兒都先歇歇吧。趙小弟,你也辛苦了,趕緊給自己倒杯東西喝吧。”
“我?我倒是不累。”趙棟成下意識地瞅瞅酒架,但是馬上就把腦袋轉了回來:
“站崗放哨、夜間行軍,我早就習慣熬夜搭黃昏了……要不這樣吧,老板娘,我還回樓頂上盯著,有新消息隨時報告,咋樣?”
“這種工作,交給其他人也可以做好。”大塊頭“黑熊”突然插了嘴。他先對王家哥哥簡單交代一句,然後把裹甲巨軀沉重地向前傾斜,直視趙棟成的雙眼,吩咐道:
“但是有些事情,士兵天生就比百姓適合。聽好了,給你兩刻鍾的時間,現在就上樓去——”
斥候學兵趙棟成,被分派到了一個雖說十分必要,但顯然非常消耗體力的工作。他需要重新回到一片狼藉的二樓,先把屍傀殘骸、裴三省死屍以及那隻不知名的劍齒妖獸堆在一處,然後灑上桃符等待以後處理。通俗點來說,就是搬屍。
一樓的搬屍工作,馬默德主動接手幹了。他有兩個樂工可以使喚,需要清理的屍首也隻有三具,抬頭掐腳往廚房裏一丟就算完事。相較之下,趙棟成不僅要一個人對付整條過道外加八間客房,而且工作環境的惡劣程度,也不是一樓可以比擬的。
隨便往哪邊走上一步,就能踩到一泡粘稠如膠的未幹血漿。內髒穢物的臭氣,發瘋一般照著鼻孔直鑽……“黑熊”有句話說的沒錯,像二樓這種滲人的地方,確實也隻有當兵的才能扛住。至於樓頂瞭望,王家哥哥平日裏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是一般的棒,一雙勢利眼全城聞名,交給他完全可以放心。
“揮鞭萬裏去,安得念春閨……”趙棟成默默地哼著在蘭陵王那裏聽過的《紫騮馬》,把從一樓提上來的新油燈,一盞一盞地放進鐵架點燃。先前清掃屍傀的時候,過道上唯一的光源,就是從破洞透下來的銀色月光,周遭環境根本看不清楚。但現在,油燈與火把再一次地燃燒在整條過道,他和“黑熊”兩人製造出來的可怕屠場,隨即被照亮的毫發畢現。
褐黃色坑坑凹凹的夯土牆坯,自東向西濺滿暗褐色的汙穢液滴,像是有誰端著墨盆向上潑灑一般。曾經平整的木製地板,早已被灰燼、蟲屍與血漬全麵覆蓋,不時有僵硬的斷肢掉落其上,慘白冰冷好似一截結霜的木棒……正常人見了這些東西,本能反應肯定是繞路走人,然而搬屍工不同,他們不但不能躲,還得伸手去撿呢。
趙棟成很不喜歡蟲屍與指節摩擦的感覺,那種“沙沙”的顆粒感,與抓米入鍋幾乎沒有區別。但是,要想把屍傀的斷手斷腳乃至首級提起來,不與這些焦黑小硬粒接觸是根本不可能的。他隻能反複告訴自己這些東西與食物完全無關,今後該怎麽吃還得怎麽吃,然後強忍著胃腸的翻滾,把那些硬邦邦的、下半部分已經出現成片青紫的死肉抓起來,發泄似地丟到劍齒巨獸身邊。
在油燈的照明光之下,這東西真是越看越像一隻大貓。它肚皮朝下,用一種很難看的姿勢趴著,半開半閉的眼睛仍然殘留著一點獸王的威風,但是大半條漏在嘴外的舌頭,卻讓這頭巨獸的表情,看上去活像個過分賣力的雜劇醜角。“謝謝你把那瘋子弄死,”趙棟成衝巨獸點點頭:
“這回就讓你全屍火葬吧。也算是給個報酬。”
裴三省的畸形骨架蜷縮在一邊,連著眉脊的頭蓋骨忽閃一下,仿佛是在無聲地嘲笑。用不著這瘋子提醒,趙棟成也知道,跟死東西說話純屬閑的蛋疼,可這棟小樓裏麵的活人,要麽在樓頂要麽在樓下,他找誰聊天去?更何況,樓上的王家哥哥姑且不論,樓下的老板娘他們可是正在商量正事,根本沒空去操心二樓——
“情況這麽危險,你為什麽就是看不出來!”大塊頭教官的大嗓門,震得房梁一陣搖晃:
“絕對不能貿然出門!頭巾佬,這事沒商量!”
“拉丁人!你們死守阿卡,那結果,不要忘!”馬默德毫不示弱,而且用了趙棟成根本沒聽說過的典故:
“這棟客棧,守不住守不住!必須快馬撤走,快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