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匪氣”十足而已。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座船被燒、手下被殺,自己也成了階下囚的倭寇船長,更是連上盤待食的白斬雞都不如。他也許曾經四處燒殺搶掠,腳踢北海捕漁翁,拳打南洋鼻涕蟲,但現在卻落在了更狠的角色手中,手無寸鐵地任人宰割。
阿星非常希望,龍頭戰船的船長能把這個倭寇頭目當眾處決,就算自己隨後也要跟著上路,至少也能有個人當作踏腳石,到地府的路上一路不累……但是他的願望,一如既往地沒有得到滿足。
龍頭船長並不準備馬上處死倭寇頭目。他的表情——如果刀疤附近的肉皮蠕動還能算作表情的話——稱得上嚴肅認真,顯然另有別的盤算。隻見他高揚雙臂,對著滿船水手慷慨激昂地演講幾句,然後“刷”地一聲拔出花紋鋼劍,衝著船首空地淩厲一指:
“畢進(開始)!!!”
潮水般的叫好聲,從頭到尾立刻淹沒了整條戰船。武裝水手們狂熱地鼓掌跺腳、大聲鼓噪,把“魁劄爾科亞特爾!”、“奧丁!”這樣的音節一再重複,聽得阿星隻想堵住耳朵。緊接著,這些穿鎖甲的家夥就開始忙碌起來,但他們從事的古怪工作,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們把離柱礎太近的俘虜粗暴踹開,在繪滿圖形的圓柱周邊,清理出一塊縱橫各有一丈的方形空間;他們在倭寇頭目腳邊灑滿鹽粉土末,在激動尖叫的同時,用繩索圍出一個直徑五步的小小圓圈……倭寇俘虜麵如死灰,紛紛與鄰近同夥抱成一團,好像待宰狗隻那樣瑟瑟發抖,就連沒有挨到拳腳的阿星,同樣也被驚得目瞪口呆。
他完全不知道龍船船員在忙些什麽。瞧他們那幅鬼哭狼嚎、蹦跳不已的模樣,倒有些像是鄰村那個神漢請狐仙上身。難道說,這些不知道從幾千幾萬裏過來的陌生人,也喜歡大辦法事、卜問吉凶?
倭寇頭目在空地裏站著,左瞧瞧、右看看,完全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他疑惑地端詳周圍水手,甚至伸出腳板踩了踩灑在身邊的褐黃土沫,但還是忍住沒有提問,始終一言不發。
這個日本爛仔,也算是有些膽量。在周圍如此嘈雜混亂的情況下,他居然沒像某些手下那樣神經錯亂,甚至還挑釁似地抬起眼皮,故意跟龍頭船船長對著瞪起了眼。他的黑船能成為船隊的最後幸存者,果然不是全靠運氣。
然而俘虜畢竟是俘虜,在別人的地盤,就隻能任憑他們擺布。一個有著洋雜長相的水手——好像就是最初看押阿星他們的那個,雙手托住一根木棒似的東西,嬉笑著走到了倭寇頭目前麵。“莫得奇~”他就像是食了蜜糖一樣,語氣非常快活,可是等他發現俘虜一點反應都沒有之後,即刻就變得嚴厲起來:
“莫得奇德!哈牙庫!”
“他是在說,‘快快拿起來’。”照例,還是由“秀才公”給阿星、大隻佬做的同聲翻譯。“應該是想讓倭寇船主,把那根木棒拿在手中。猜不透,真是猜不透啊。倭子要麽殺人,要麽擄人,倒也簡單明快,這些坐龍船的海盜,究竟是懷了何種心思——”
“我說,夫子,”大隻佬打斷了假倭子的囉嗦。他還專門拍拍阿星的肩膀,把自己發現的情況,特意指給龍頭船上交情最深的同伴看:
“那根棒子上頭,是不是貼的有彩色的絮絮?兄弟,你也幫忙看看,那是羽毛,還是花繩結?”
阿星眨了六次眼,擠了兩滴淚,仔細地觀察了三遍之後,這才確認了掛在木棒上的究竟是什麽東西。那是十來根染成紅綠藍等彩色的禽鳥飛羽,用不知道哪種膠水沾在了木棒棒體,為的是……為的是讓那根木頭棍棍,看起來更漂亮?
倭寇頭目握住那根兩尺木棒,心不在焉地在手裏轉了一圈,隨即輕蔑地笑出聲來,露出兩排七歪八扭的黃牙。看他這幅模樣,接下來似乎還想說上兩句,用日本話把手上的木棍,連同整條龍頭船盡情地嘲弄一番——
龍船船長信步踏入空地,讓這個倭寇的表情當即凝固。他右手握住鋼鐵利劍,側過可怕的傷疤腦袋,對倭寇頭目做出了任何人都懂的一個手勢:先舉起手臂,令掌心麵對自己,然後同時彎曲四根手指,接連重複三次。
來。過來。來戰。
這一次,不用“秀才公”幫忙,阿星自己就在心裏完成了翻譯工作。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麽龍船隻要四肢健全的俘虜,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仍舊還是不懂:如果船員是打算和俘虜角鬥,那為什麽發給對方的武器,隻是一把花花綠綠的木棒?這麽怕打輸,為什麽不把俘虜一刀斬頭呢?
除非他們不是臨時起意。除非這是一種延續了好多年的規矩,就像過年時候必有的那道盆菜……
還沒等阿星胡思亂想完,那個倭寇頭目就作出了反應。他先是哈哈大笑,就像是見到了古今中外最好玩的事情,然後把腦袋一歪,“撲通”一聲坐在了圓圈正中。這個獨眼倭寇,還故意把兩腿大大地岔開,兜襠布以及裏麵晃動的那個東西,頓時堂而皇之地跳進了全船人的視野。
阿星惡心地向後退去,嘴裏泛起一股陳年的鐵鏽味。穿鎖子甲的水手,也有七、八個人發出了憤怒的指責聲。但倭寇頭目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表演的反而更起勁了:他先是把木棒遠遠丟開,然後“呸”地一口唾沫吐上繩圈,接下來拿手指住龍船船長的鼻子,用尖利刺耳的日本話大罵特罵起來。
沒教養的叭兒狗狂吠,大概就是這副模樣。疤臉船長,這條戰船的真正龍頭老大,沒有繼續容忍這位俘虜的表演。他冷漠地揮揮手臂,早已等待良久的兩個水手,立刻就把頎長沉重的獨門兵刃端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