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是何等人,怎麽可能不知道田單大破燕軍的典故。他不僅在《指示》裏要求各隊提防火攻,而且對分散在拒馬障礙區的什伍明確下達命令,要他們在三角木架上預先固定好火銃,所有槍口統一指向當麵寨門,“一旦發現敵軍夜襲,立即開火!”
乾門寨的火牛,隻是毫無意義地撞進致命火網而已。它們被憤怒的火蜂擊穿頭顱、豁開肚腹,在難耐的痛苦之中哞叫出聲,一隻接一隻無力地摔倒在地。熱血噴湧而出,在凍土地上燙出縷縷蒸汽;紅蓮歡暢躍動,將灰暗夜空映照的格外亮堂……
血肉、油脂劈劈啪啪地燃燒,冒出一股又一股明黃火苗。十餘頭肥牛陸續倒斃,在寬逾六十步的無人地帶,燃起一堆堆煙氣四溢的顯眼篝火。那股微帶焦香的油脂香甜,讓障礙區的眾多義軍一下子變得胃口大開,早已饑腸轆轆的蘇然,口水更是變成了止不住的瀑布。
這些牛肉可不能浪費,天亮以後大先生肯定會下令回收。但在打牙祭之前,義勇軍必須首先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那就是頂住接下來的猛攻,把自己和同袍的性命,從敵人手中強搶回來。明黃色的火堆,在已然不再無人的荒地盡情舞動,將那些跟隨火牛衝鋒的乾門寨勇丁,映襯得仿佛鬼影一樣。
火牛計的失敗,似乎並沒有影響到這群狂信者的士氣。他們就像野獸一樣“嗷嗷”亂叫,拖著扭曲變形的身影拔腳狂奔,哪怕衣袍被火焰燎到,野蠻勁頭仍舊絲毫不減。零零星星地,有幾個人施放了手中的火銃,但絕大多數勇丁都隻是悶頭猛衝,甚至還有人扔掉了手中刀槍,四肢並用宛如餓狼一般撲向拒馬——
“轟轟轟轟——轟!”
五門裝滿霰彈的虎蹲炮,向近在咫尺目標盡情噴吐毀滅。木料、樹枝、草葉、人體,位於殺傷扇麵的一切障礙,都被飽含鉛子的烈焰瞬間撕碎。一團團紅霧就在蘇然眼前砰然爆開,碎肉、斷肢與焦黑皮末,仿佛下雨似地四散灑落……
衝在最前麵的乾門寨勇丁,連個囫圇屍身都沒能留下,幹燥冷酷的空氣,就像剛殺完年豬的打穀場那樣充滿血腥。如果是一般的村莊械鬥,隻要打前鋒的硬茬損失殆盡,後麵跟著的汙糟貓馬上就會作鳥獸散,但乾門寨的狂信者,卻把這些常理完全扔在了一邊。“始源!始源!”後排勇丁的速度不降反增,一張張扭曲的麵孔欣喜若狂:
“殺奉殺!受我敬獻!!”
他們踩過同伴的殘骸,帶著腿上、身上的熊熊烈焰,狂呼突前。就算是最遲鈍的馬虎蛋,也能看出這夥瘋子不僅僅是信一貫道這麽簡單,他們已經被太虛徹底奪去了自我,充血腫脹的腦仁當中,僅僅留下了對殺戮的極度渴望。
“殺,殺,殺!!”蘇然拔出短劍,頂著嘯叫不已的北風,把稚嫩的嗓子吼到破音:
“不留俘虜,宰光他們!!!”
他其實是在為自己壯膽。所有義軍弟兄都知道,在麵對太虛瘋子的時候隻有兩個選擇,要麽你死要麽我亡。寒冷的天氣凍住了表層土壤,讓義勇軍沒法開挖護城壕溝,他們隻能用拒馬、鹿砦和天羅地網來遲滯敵軍,幾乎是麵對麵地與這些嗜血瘋子搏殺。
裝好彈藥的鳥銃,抵在狂信徒的腦門上直接開火。長短不一的紅纓槍槊,瞄準障礙物上的那堆肉體,不管不顧地猛紮猛戳……沒有人想被太虛瘋子撲倒噬咬,更沒有人想被這群野獸活生生拽出腸子,死的活像豬羊畜生。眾多弟兄一起高呼口號,寧可戰到滿袖血腥一頭汙物,絕不後退一步。
銃聲連綿不息,嗥叫經久不止。在義軍的奮力抵抗下,乾門寨的突擊終被遏製。衝上來的狂信徒傷亡殆盡,超過五十具血屍倒在了障礙區,失去生命的肉體被夜風迅速凍結,層層疊疊地積壓在一起,好像一堆硬邦邦的鹹魚。
義軍這邊,也有六具擔架被匆匆抬向了後方。不久之後,徐郎中就會報出究竟有幾傷幾亡。叫交換比和戰果來說,義勇軍打的還算可以,蘇然隻見到兩個瘋子突破攔截,帶著一身血口闖進了圍城營地。但他們根本就沒有向太虛奉獻祭品的機會,馬上就被義軍弟兄一窩蜂圍住,亂刀齊下當場砍成肉醬。
當時,蘇然也吆喝著跑了過去。但他畢竟是個孩子,力氣實在不夠,擠了幾次之後發現擠不進內圈,隻好悻悻然地決定不去湊熱鬧。作為替代,他提著短劍走到了屍堆那邊,與嶽坡村的幾個老兵一道,給沒死透的瘋子專心致誌地補起了刀。
被血漿泡開的表層浮土,現在又開始逐漸凍結。蘇然雖說在棉鞋上麵套了防滑草墊,走起來還是非常滑溜。他的鼻子早已凍得失去知覺,手上那些補刀的動作,也不過是些機括似地重複再重複,毫無爽快可言。不過幹這種事情,本來就不該產生與爽快、喜悅或者高興有關的任何情緒,否則,跟那些太虛瘋子又有何區別?
沸騰的熱血逐漸冷卻,曾經狂跳的心髒,也隨之慢慢地恢複正常。蘇然察覺到了筋肉的酸痛,同時愕然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已經滿頭大汗,發髻濕的一捏就能出水。他確信,其他弟兄應該也都是這種情況,等到身上的熱氣全部退去之後,他們就不得不帶著滿身汗水去直麵冷風。到那時,風寒不僅要侵入肌膚,恐怕還要更加深入地鑽進骨頭裏去。
解決的辦法非常簡單,在《指示》裏麵白紙黑字地寫著。蘇然沒有去找嶽士仁請示,這種事情也根本用不著請示,他直接把身邊的老兵叫過來,讓他們把散落的屍首全部集中到一起,澆上燈油趕緊點燃燒掉。
損壞的拒馬、鹿砦也被拖了過來,擺在屍堆周圍用以助燃。障礙區的義軍不僅需要烤幹汗水,還得用這堆大火處理掉太虛瘋子的屍首。那些被嚴重感染的狂信徒,有時候就算死了也會重新站起來,蘇然可不希望跟這種活僵屍麵對麵,被它們生鐵似的手指頭哢吧一聲掐斷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