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丘八的數量相當多,多到了把官道塞滿的程度。但他們看上去卻非常散漫,拖回來的車子也都是一副傷痕累累的模樣,隨時有可能把自己晃散架。騎著大馬的軍官來回奔波,一邊大吼大叫一邊猛踢猛踹,即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最多也隻能勉強地維持住人群秩序而已。
多虧了這群頭戴鳳翅盔的軍官,官道上的振武軍丘八總算沒有徹底放羊。不過,低落的士氣不是那麽快就能重新恢複的,軍官的威望已經是大不如前,有時侯就算動用皮鞭,也沒法讓那些鐵了心不走的人從地上站起來。
趙棟成親眼看到,有些士兵一看到傷兵營的燈光,當場就在路邊坐了下來。他們就像是累到極點的驢馬,不管再怎麽威逼利誘,在體力恢複前都不會再挪動一步。郝獸醫和成獸醫倒是有副菩薩心腸,他們兩個在人手嚴重不足的情況下,依然勻出了幾個護工出營照顧人,趙棟成自告奮勇地去提粥桶,趁著一片亂哄哄也鑽出了柵欄牆。
坐在路邊的那群振武軍士兵,一個個都是眼神呆滯,遲鈍得仿佛一截截木頭。你要是給他們水,他們一口一口地也能喝,給他們餅,他們一塊一塊地也能吃,但是向他們提問題的話,這些活像是用汗水泡了個澡的疲憊丘八,那就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更別說是開口回話了。
見多了這種情況之後,趙棟成原本高漲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沉重起來。他知道,人在體力消耗殆盡的時候,根本就顧不上講禮貌,但是前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居然能把牛皮哄哄的振武軍變成這幅德行?那幫戎狄鱉孫重整旗鼓的速度,為什麽比監禁卒拿到銀錢之後的變臉速度還要快?
趙棟成堅信,貞寧右軍那位自信滿滿的軍官沒有撒謊,殿下一開始確實打懵了敵人。他是蘭陵王親兵幢的一員,曾經追隨在殿下身邊,對戎狄大軍發起過無數次的迅猛衝擊,對具裝鐵騎的威力再清楚不過。就算是重甲尼人,麵對夜襲也不會毫發無傷,更何況戎狄軍隊還被堡子灣引走了注意力,對騎兵的佯攻沒有任何覺察。
他們不被殺的屍橫遍野,那才叫活見鬼。可是這群來自北方的凶惡敵人,居然能在下腹猛挨一拳的情況下迅速發動反擊,把最後撤退的振武軍攆的仿佛兔子一樣……大先生、滿天神佛、小皇帝還有殿下保佑,事態可千萬,千萬別再惡化了。
這一次,他的祈禱終於被某位給聽到了。振武軍主力通過之後,官道沉寂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所有人都擔心戎狄會尾隨而至,貞寧左軍的傷員甚至自發地組織起來上山防守,然而汙穢的妖邪並沒有出現,策馬奔騰的戎狄騎兵,也被牢牢地堵在了山脈以北。
旭日東升,霎時間令整條山穀滿盈金光。筋疲力盡的掉隊士兵,開始三三兩兩地在官道上現身,遍體鱗傷的親兵幢高舉三辰大幡,在殿下的率領下也出現在了眾人眼前。他們主動攬下了斷後任務,直到友鄰隊幢全部撤退,這才離開那條充斥著血腥的舊防線。
趙棟成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激動。看到浴血歸來的蘭陵王後,他整個人登時陷入了狂熱,一麵發瘋似地高呼“萬歲”,一麵手腳並用地竄出柵牆,向著那位光輝燦爛的殿下猛撲過去。除他之外,大半個傷兵營的人也一齊陷入了癲狂,人們盡情地釋放心中喜悅,再也不去理會什麽上下尊卑。
他們把具裝鐵騎連人帶甲抬下戰馬,一次又一次地拋上半空;他們爭先恐後地湧向蘭陵王身邊,近乎虔誠地跪地伸手,渴望著觸碰到銀甲的一角……王侍中和殿下製定的接應計劃,有了一個還算圓滿的結局,成百上千名逝去的弟兄,至此終於可以瞑目了。
駐防羽林與振武軍的預備隊,肯定已經擋住了戎狄反擊。盡管趙棟成沒有親眼看見,但是殿下能夠安全地來到這裏,本身就說明了這件事實。他們從妖邪的尖牙利齒當中,救下了舊防線上那些筋疲力盡的隊幢,同時也在西起李佩溝、東到飲馬河的一連串高地上,建起了一道可堪信賴的全新防線。
“太虛之刃”和他的嘍囉爪牙,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後再一次铩羽而歸。天色愈發明亮,晨起的鳥雀心情愉悅地開始歌唱,槍炮射擊聲與巨獸咆哮聲,也一點一點地變得低落下來。浴血奮戰的凡人達到了戰役目的,死傷累累的妖邪無力繼續前進,曾經宛如沸鍋一般喧囂的戰場,看起來馬上就會重歸平靜。
隻有一個地方例外。堡子灣所在的東北方向,仍能聽到密如炒豆的連綿槍火聲。二步幢繼續堅守在那裏,在所有友軍悉數撤退之後,仍舊仿佛汪洋中的燈塔一樣堅守在那裏。他們用熾熱火力回應妖邪的嗥叫,在環繞寨堡的敵軍當中製造出一陣又一陣猛烈爆炸……
蘭陵王翻身下馬,無聲地摘下被硝煙熏黑的頭盔。以殿下為圓心,不久前還彌漫在官道上的狂熱氣氛,開始被一股發自內心的悲慟感迅速替代。邊軍將士們一個接一個地陷入了沉默,大家夥兒靜靜地站在原處,共同聆聽二步幢最後的抵抗槍火。
每過一秒,爆炸聲都會變得更加稀疏。趙棟成筆直地挺起腰板,麵朝堡子灣的方向熱淚盈眶。在相隔如此之遠的情況下,他能為呼延裕和二步幢弟兄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目送他們走完最後一程。英雄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從現在開始,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就隻能依靠自己了。
正月十三早上,趙棟成回到了親兵幢。說是回去,其實也不過是向北走上一裏地,在緊挨官道的丙號烽燧那裏,向負責指揮自己的隊副、什長敬禮報道而已。新防線的寬度是舊防線的整整兩倍,每一個能用的人手都必須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