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然搭手幫忙,把這個半死不活的家夥從死人堆底下拉了出來,但是大先生的關門徒弟,並沒有送這個官府走狗過去治傷的打算。“周隊副,這貨肺都嗆壞了,活不久的。”當時,蘇然對周盡忠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
“咱們這邊還有十幾個傷員等著治嘞,這貨憑啥插隊?”
周盡忠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很可能是因為那個“隊副”的稱呼。蘇然的認同,讓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非常愉快,這位校侯立刻變得笑容可鞠,嘴裏的話語也是滔滔不絕,很快就用一大堆嗡嗡嗡嗡,勝似夏日虻群的道理講暈了蘇然。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蘇然完全是在一片恍惚的狀態當中渡過的。總而言之,兩人從狐仙廟離開的時候,順便也一前一後把橫衝軍俘虜拖了出來。到村外以後,蘇然還專門跟徐郎中的徒弟掰扯了一番,囑咐他“千萬別吝惜好藥,想法子把這貨治好。回頭,大先生恐怕還得親自提審他嘞。”
這句話還真應驗了。接到戰報之後,大先生正月二十晚上就派了傳令兵過來,要蘇然、周盡忠帶上俘虜,“星夜兼程”返回許州城去商量事情。
大先生有時候就是喜歡誇張,明明隻有二十裏路,卻用了這麽個“星夜兼程”。除此以外,他還送來了兩根一直舍不得吃的老山參,雖然明麵上是為了犒勞蘇然以及其他立功人員,但那句吞吞吐吐的“若有餘剩,則對俘虜略作優待”,恐怕才是整封信箋的真正重點。
拿著補品盒子,蘇然仿佛看到了大先生的焦急眼神,當時就忍不住地苦笑出聲。既然師傅都直接下命令了,那他還有什麽可說的,等到俘虜能自己行動了,連夜趕路把人帶到長社就是。不過,那位橫衝軍丘八到時候會不會領這個情,可就說不準嘍。
這家貨不是普通小兵,而是披膊上釘著紅飄帶的虎賁什長。他個子僅有五尺三寸,身材完全算不上魁梧,也就比尋常的農夫多長了一圈筋肉而已。論起長相,他離極醜尚有一段距離,但更加談不上英俊:
他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並且極細,看起來就像是正在打壞主意的狐狸;一對腮幫子又癟又陷,稀疏的胡茬子有一半透出黃色,活像從去年開始就沒吃過飽飯;扁扁的大鼻子下麵,是兩片磨得極薄,仿佛隻剩下一層皮膚的薄嘴唇,真不知道平常得說多少閑話,才能修煉到這般高深的境界。
焦勇是第一個審問俘虜的義軍成員。蘇然是緊隨其後的第二個。他倆事後一致同意,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比秋後蚊子更招人煩,那就是這位橫衝軍俘虜了。這家夥不醒則已一醒驚人,從昏迷中恢複意識之後,隻用了短短半個時辰,就把自己的大名弄的是眾人皆知。
當他睜眼看到蘇然一行之後,當即連嘔帶吐地折騰了足足一刻鍾,不管誰來問話,一律以涕淚交流的噴嚏、咳嗽來回答。這些行為雖然惡心,但還能用肺傷的理由作解釋,讓人不至於真的肝火上湧,可這貨傷情穩定之後的所作所為,就連周盡忠也找不出理由幫他圓場。
俘虜倒是沒有試圖逃跑,也沒有跟個娘們似地尋死覓活。熬過最初的難受時刻之後,他馬上就毫無壓力地接受了身邊的一切。正月二十號的晚上,這貨先是心安理得地灌下了一整桶苦藥湯,接著又心安理得地喝下了三整碗參棗茶,最後更加心安理得地躺上絲綿軟鋪,完全是一副不停要吃要喝的大爺做派。
“哎,那小孩,整兩斤酒過來唄,”在眾人的白眼的當中,俘虜用手墊住後腦勺,不顧時不時冒出來的咳嗽餘韻,嬉皮笑臉地衝著蘇然喊道:
“順路再割一斤鹵肉。要是有小菜,也提倆過來。你們不是想審我麽?隻要把你牛大哥伺候舒服了,都好說,哎,都好說~”
酒肉肯定不能給他。以這貨現在的身子骨,吃下去就得當場躺殭,比鶴頂紅見效都快。但是參茶、潤肺藥以及秋梨水,蘇然可是沒少熬。他甚至還捏著鼻子,強忍不快給俘虜下了碗雞蛋麵片,等到放溫了這才小心翼翼端過來……就算是伺候翠桐莊的親舅舅,也不過如此了。
牛姓俘虜對此照單全收,就像要賬的債主一樣心安理得。蘇然最後實在是忍不下去,在旁邊沒少指桑罵槐地諷刺人,問題是這貨的臉皮厚如城牆,無論耳朵聽到什麽,一律都用“好好好”、“是是是”,或者讓人血貫瞳仁的“再來一碗唄”回答。僅僅兩刻鍾工夫,蘇然就潰不成軍地敗下了陣來。
周盡忠當時正好把大先生的傳令兵送走,也跑到軟鋪這裏找牛姓俘虜談話。他使出了全套的嘴皮功夫,不僅亮出了自己的校侯腰牌,而且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天子宿衛的職責說的那是慷慨激昂,就連對小皇帝一向有成見的蘇然,聽了之後都有點心動。
然而,給瞎子拋再多媚眼,也是白搭。姓牛的壓根就沒把話聽完,直接用兩陣呼歇大咳嗽把周盡忠頂了回去,附贈一聲充滿漠視的假笑。“我說這位長官,”他把右腿放在左膝蓋上,一邊心安理得地摳著腳趾頭縫,一邊夾雜著沒吐淨的血痰,懶洋洋地說道:
“做人做事,何必那麽認真嘞?你給我講這麽一大堆天子皇帝,過幾天還指不定誰當皇帝嘞。回頭等到太虛再一泛濫,咱這些凡人都得見閻王,還不如趁現在多弄點好處,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你說是吧?”
周盡忠張口結舌,被這麽個小軍官噎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天晚上,他倆沒再跟俘虜多說什麽,焦勇同樣也沒有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四更天一到,甲隊隊主就騰出了一輛載運幹草的馬拉大車,把姓牛的的混賬活像大爺一樣攙了上去,另外再撥一伍騎馬義軍作為護衛,“吭哧吭哧”地將他送去了長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