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葉雖然比凡人體質好,麵對濃煙一樣沒轍。她也得用濕毛巾按住臉,姿勢極不雅觀地趴在耐火磚上。不過,她對著的是大觀察窗而不是小通氣孔,因為雷葉是“飛天艦輪值艦長”,負責在氣毬下降過程中觀察地麵狀況。如果中間出了什麽麻煩事,雷葉還得聯係指揮塔上待命的勤雜什,讓他們提前做好應對準備。
希望別出意外。就算出了,也別鬧出最麻煩的大火災。
蘇然雙膝跪地,左手捂住濕巾,感受著開口傳來的陣陣涼意。指揮塔全高四十尺,其實就是個大號木製腳手架,在頂上托起個單層樓麵。勤雜什的九個人,能在上麵站穩就算不錯,搶險救火的本事那是半點沒有,倘若“飛天艦”像洛陽同行那樣遭遇暴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叮鈴鈴晃響警鈴,然後順著繩索呲溜跑掉。
萬幸的是,災難並沒有降到兩人頭上。雷葉全程保持沉默,一次也沒報警,吊籃雖說一直顛簸,但幅度還算可以忍受。不過,煙霧這個麻煩是躲不掉的,熱量透過衣裳,差點就把後背熏成臘肉,蘇然用力咬住下唇,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隻牛虻,一隻闖進艾灸房的倒黴牛虻……
不知過了多久,吊籃終於“咣咚”一聲撞上地麵。蘇然不等顛簸停止,當即就把毛巾甩到旁邊,手搭護欄“嗖”地一聲跳出火獄,居然比貓妖還要更早落地。“大先生!我找大——師傅!”他睜眼瞅見大先生的身影,臉頰頓時變得更熱,上前就是一個大喏:
“因突遭強風,任務暫時中止!我——下官這便去長壕,繼續為循義軍打探消息。”
“此情可嘉。”大先生點了點頭,但看上去並不怎麽熱情。幾名士兵提著水桶,吆喝著從義軍首領身邊跑過,冷水嘩嘩濺出,打得地麵一片潮濕。“但是無此必要。蘇掌書記,準備隨我拜謁陛下。”
“……”蘇然側身避開消防什的弟兄,心情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在他身後,絲綢氣囊從天上軟趴趴地落下,仿佛雲絮墮入凡間;清水劈頭蓋臉地澆向銅爐,令其毒蛇吐信般地發出嘶嘶響聲。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追問大先生,因為他知道這樣做毫無必要,答案就在眼前,轉過視線就能看到。
玖月。鸚鵡。黑甲巨漢。鏢局成員全體到齊,就在大先生身後默默等著。明月迫不及待地扯來烏雲,為自己蒙上一層厚厚麵紗,暗月更是早早地隱去身形,隻剩一個不起眼的暗紅影子。它們像是提前發現了異狀,不想與地麵上的煩難扯上任何關係。
該來的終於來了。
——蘇然心中,突然沒來由地蹦出這麽一句話。又麻又癢的過電感,順著頭皮向飛速向下擴散;嵌玉狼皮劍鞘當中,百隱劍不安分地連跳三下,上百條人命紋發路出無聲呐喊——
蘇然猛地閉上眼睛,把這股不自在強行壓抑下去。當他再度張開眼皮的時候,感覺就像是有人摘走了多年陰翳,視野變得一片清晰。活潑少女玖月,囉嗦山精鸚鵡,沉默的狠角色黑大個子……誅邪小隊仍舊站在原處,麵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但他們看上去卻顯得異常陌生,每個人的氣質,都像是回爐重鑄又經過了一道淬火。
違和感襲向蘇然,一浪連著一浪。少年緊握雙拳,將指甲深深紮進掌心,他極其勉強地擠出微笑,嚐試著向玖月打招呼,但卻連一個有意義的音節都發不出來,目光更是不受控製地移向隊尾,最終落上那座少言寡語的黑鐵巨塔。是他,源頭果然是他。我就納悶了,像這種來曆可疑又一身本領的嚇人家夥,為啥所有人都能輕易接受?別誰也就罷了,連皇帝都對他如此容忍,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雷葉走到蘇然身邊,在蘇然肩上輕拍一下。“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貓妖不像是在撒謊,她的指尖輕輕顫抖,暴露出顯而易見的緊張情緒:
“鏢局好久沒有全體出動了……對了,給你一個建議。”
“啥建議?”蘇然仰望貓妖,覺得那張俏臉真是前所未有的親切。
“臉洗幹淨,然後換上你最貴的衣服。”貓妖認真地凝視蘇然,更加認真地吩咐道:
“禮儀最好也排練一下。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惹陛下生氣。”
蘇然認為雷葉是在避重就輕,故意把他的注意力從黑甲巨漢身上引開。但大先生居然同意了這個建議,不由分說就要把徒弟趕進帳篷。這一次,蘇然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服從,他激動地跑到師傅身邊,語無倫次地試圖讓師傅收回命令——
“我幫你收拾。”不知何時,玖月已經走到了蘇然身後。少女一身戎裝打扮,紅底白沿的皮甲宛若火焰:
“跟著大人物去大場合,至少不能灰頭土臉。”
簡簡單單兩句話,瞬間打消了少年的反抗心思。蘇然長歎一口氣,認命似地用手按住額頭,快步跑向自己的帳篷。隨便吧。管他什麽事情,早點辦完早點了事。
除了玖月以外,幫他洗漱的還有“田列兵”。兩人幹起活來都很麻利,但蘇然別說是感謝了,就連微笑都擠不出來。西邊炮聲隆隆,河中旋渦重重。凡人、死靈正在以命相搏,喊殺聲仿佛鋸子,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呀的理智。是我瘋了,還是其他人都瘋了?少年站在秸稈床墊旁邊,木然地把胳膊套進袖筒。大先生在想什麽?黑大個想幹什麽?我認識的這些熟人,今天晚上到底都是怎麽了?!
他渴望得到答案,並且為此絞盡腦汁,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騎馬去往中軍大帳的路上,蘇然一直在不停地提問,問完玖月問大先生,問完大先生問鏢局成員,他甚至強忍著那股壓迫感,湊到黑大個子身邊直接去問這位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