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隊現在這批伍長,差不多都是新提拔的,有些甚至是剛補進正規軍的護寨勇丁,同趙棟成和四位什長都不算熟悉。但這些人畢竟戴著布章,既然享受了更多餉錢,那就必須承擔相應責任,不然的話,軍法、道德、官長還有自己的良心,哪個都饒不了他們。
就這樣,在趙棟成與責任感的驅使下,伍長們一個接一個地開始了行動。鳥銃什的伍長先查自己的火種罐再查部下的火繩,查著查著就從嘴裏竄出罵人三字經,精神頭好的不能再好;長槍什的伍長扶正角旗,連環銃似地吼出各種口令,催促自什弟兄立正站直擎好斧鉞,“當兵就要有當兵樣子,都給老子舉好杆子!”
四位什長也有自己的工作,那就是在行軍縱隊當中來回穿梭,查漏補缺另兼拳打腳踢,重複著做過幾千幾萬遍的步驟。在靜止不動的軍陣當中,這些事情閉著眼睛都不會做錯……
什長、伍長們的上道表現,讓趙棟成喜悅地出了口氣,他終於可以從檢查帶扣之類的雜務中解放出來,去幹隊主真正該做的事情了。
具體到現在這個時候,他最主要的職責就是鼓勁,用各種方法趕走一百二十名弟兄的緊張,讓他們坦然麵對接下來的廝殺。規模更大、時間更加提前、變數也更多的血腥廝殺。
將帥們陪皇上做的沙盤推演,同實際戰況已然是大相徑庭了。沒辦法,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撲向盾車隊的這批妖邪,把廟算直接打了個稀裏嘩啦。蘇然要是也在前線,肯定會氣得跺腳搖頭,抄起火銃嚷嚷著要“糾正錯誤”,從這方麵來說,他躺在傷病營一邊熏艾葉一邊喝苦藥湯解毒,也並不完全是件壞事。
趙棟成早就發現,他這位師弟性子變化很大,成了一個恨不得把世間萬物套進框子、用計劃指點現實運行的……少年身子老頭官僚。不過,他也沒什麽資格對此指責。
/我們師兄弟其實挺像的。/羽林隊主回望一眼硝煙雲霧,一麵向二隊弟兄們繼續吹牛,一麵在心裏胡思亂想。/我也覺著,戎狄就該按我們定的棋路走,然後被四麵湧上來的車馬炮直接堆死。這世上,誰會嫌棄皆大歡喜呢?/
可問題是,這世上同樣少有皆大歡喜。戎狄這支伏兵,雖然在正麵硬攻的過程中損失慘重,一隻接一隻被剁成新鮮餃子餡,但它們給第一梯隊造成的傷亡同樣不小,比那些稀稀拉拉的泥巴砲彈強上太多。
花大錢打造的盾車,現在已經壞了十幾輛甚至二十輛,本要頂著箭雨拆障礙的選鋒老兵,更是沒過壕就倒下一片。他們可不是剛拿起刀矛仨倆月、褲褶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青頭絲,而是曆經百戰的強健勇士,每名老兵的損失,都相當於一門火炮徹底報廢,連趙棟成這個外人看著都肉疼。
另一方麵,戎狄這支伏兵也非常蹊蹺。從溝底衝出來的妖邪,雖然夾雜了不少巨獸,但蜚獸、惡猙之類的雜牌卻占了大頭,還有那些怎麽看都不對勁的雜交地龍,雖說樣子又凶又惡,打起來卻比泥巴還要軟爛,明顯就是扔過來湊數的。真正的壓箱底,肯定不是這個鳥樣。
兩道壕溝、連綿障礙、互為犄角的多座營盤……朱邪赤心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孤注一擲,用重甲尼人、芽孢惡魔給凡人攔腰一擊。/萬一四步幢被伏兵逮到,/趙棟成望著部下們的年輕麵孔,一滴冷汗順著左肋滑下,激起一路雞皮疙瘩。/再慘的事都不奇怪。我真該提前找好隊副的,現在連個後備指揮都找不到!/
……
激戰持續的時間說長不長,隻夠太陽往西天挪上一小段,但說短也不短,讓旁觀者覺得過了大半輩子。熱風從北邊吹來,帶來一股股嗆辣硝煙。灰燼、火藥渣滓、塵土、浮末,各種小顆粒成片打在臉上,帶來蚊蟲叮咬般的刺痛。陽光穿透氤氳煙氣,化作或粗或細的一根根煙柱,照亮倒在地上的巨大屍體,以及少數幾隻不肯死透、仍在撲騰的頑固妖邪。
第一梯隊的銃炮,已經停止了轟擊。輜重隊把傷員、損壞兵器以及戰死軍官裝上獨輪車,通過隊伍之間的空隙匆忙後送。幾隊長槍手越過殘破的盾車,一麵在戰場上來回巡邏,一麵在地上紮紮戳戳,把妖邪尖利的慘叫聲挨個掐滅。這份工作給長槍手惹來了很多目光,但卻不是他們最費力的活計,趙棟成看得真真切切,很多長槍手補完刀回去盾車防線,當時就把如林的長槍斧鉞放下,轉而扛起沉重的麻袋、盾牌,匆匆忙忙地趕回壕溝。
於情於理,長槍手都得這麽做。選鋒老兵不僅損失慘重,體力也消耗的七七八八,有腦子的長官都會把他們撤下來修整;鳥銃手、輕炮炮組有一堆紅熱的鐵管子要處理,能當場修的當場修,不能當場修的要先向隊主報備,再管幢副領取新品替換,先前消耗的火繩彈藥,同樣也得向各幢的輜重隊索要,各種事情多的要命。這樣算下來,第一梯隊能馬上動用的填壕勞力,自然隻剩下了長槍手,他們好歹有盾櫓保護自己,不像輔兵、力夫那樣隻有單衣一件。
單靠人力填埋溝壑,是一件相當沒看頭的事情。大陣裏的步卒,誰沒扛過大包?誰沒搭過架子?安營紮寨的時候,這些活計把肩膀都磨出繭子了,哪還有新鮮可言。更何況,第一梯隊的那些長槍手,基本上啥危險也沒遇到,全程平淡如水幾乎看不到轉折。
沒有戎狄嗷嗷叫著衝出來,鑽過障礙區砍殺長槍手。也沒有傳聞中的射雕者躲在拒馬、鹿砦後頭,一箭一個屠殺長槍隊的軍官。雖然一直有長槍手在溝邊架著盾牌,但他們需要提防的危險,便隻有偶爾飛來的戎狄砲彈,一炷香工夫能有一顆打到正確位置,就算是異常精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