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歡天喜地唱喏離開,樂得聲音都在顫抖。門扇“哢吧”和上,清靜終於到來,少年如釋重負地卸去披風,開始按從小的習慣淨麵洗手,直到臉上的沉澀完全消失,這才坐上了黃梨木靠背椅。微風從窗口吹入,涼涼的好不愜意,陽光接踵而至,除了一小部分被窗欞切割分解,剩下的都灑上了八仙方桌,為焦糖色的漆麵渡上一層溫潤。
年輕跑堂剛才收拾的時候,把天花板上的銅鏡專門撥到一邊,讓反光不至於幹擾貴客用餐。這件事情做的很有眼力見,但捅酒樓掌櫃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了。為了討好少年,順便幫客人打發等待時間,正店老板專門送上一碟糖煎小米酥,外加仔細濾過的清澈糜酒,拍馬屁拍的恰到好處,不愧是殄羌寨的酒食鋪行首。
小米酥用的是昂貴的嶺南蔗糖,除了油炸花生仁外,另外還摻了大粒葵花籽,香味比汴梁同行更上一層樓。糜酒的味道偏於清淡,正好同酥糕優勢互補,雖比不上正式的燕飲用酒,但卻是絕好的清涼飲料。對這些開胃小點,少年可謂十二分滿意,但人總是得隴望蜀,他一麵吃的滿嘴生津,一麵又懷念起了多孔幹酪。/切一片,烤一烤,奶香加上鹹鮮,與糜酒定是絕配——/
極其罕見地,少年心想事成了。他頭腦當中剛浮現出幹酪的模樣,樓下就傳來了遊手頭目的呼喊,雖然語氣做作而且用的還是方言,但最關鍵的那些詞匯,聽懂沒有任何問題:
“喲,雅妹子過來啦?嘿嘿,小雅,哎,小雅,奶酪這麽好,不給豹子哥分兩塊?”
類似的對話,少年之前曾經聽過無數遍。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信步踱到涼風習習的窗口。那裏的視野非常開闊,樓下事物一覽無遺,不論腆著臉打招呼的護院頭目,還是給酒樓送酪的那位農家女。
/更正。/少年在心中默默想到。/農家女太不貼切,‘可愛、自信,並且帶點潑辣的農家女孩’,這才妥當。/
少年很少給年齡相仿的女性如此評價。不過,飛簷之下的那位二八少女,的確當得上如此誇讚。她個子很高,大概能到五尺五寸,身材凹凸有致、膚色紅潤健康,一襲深色布裙熨得服服帖帖,雖無綾羅華麗,但絕對稱得上幹淨整潔;她不僅鼻梁挺拔,而且臉部線條異常鮮明,再加上藏於杏眼的水色雙瞳、頭巾下露出的栗色發卷,泰西風情呼之欲出,令人不禁想起京師集市的熱情胡姬……
少年猜想,女孩應該是向前線輸送布帛的色目商人,在本地成家立業留下的後代。她從長輩那裏學會了製酪作漿,牽來的兩頭小毛驢,背上滿滿馱的都是奶黃圓輪,濃鬱香味令人心曠神怡;鄉鄰以及閨中好友,則在文化上將她完全同化,譬如說,鏽在左右兩側袪口,肥嘟嘟胖乎乎的彩色鴛鴦,還有掛在左邊手腕,翠生生閃亮亮的溫潤玉鐲。
裝飾雖不算多,但同健康的小麥色肌膚格外相稱。女孩那充滿自信的挺拔站姿,更是將這份魅力成倍放大。“豹子哥呀?真不巧,你可是來晚啦。”女孩揚起胳膊,把垂落的發卷撥回耳後,小巧銀墜,為細嫩耳垂添上一抹亮光:
“大莉、小莉,把多做的全包圓了。要不,你去問問她們還有沒剩的?”
用嘲諷回應遊手調笑,這份膽色確實值得稱道。護院頭目嘿嘿幹笑一聲,嘴裏咕噥出一段難懂方言,女孩也是毫不示弱,用同樣口音針鋒相對頂了回去。不過,兩人的鬥嘴並未持續太久,很快就有跑堂、遊手各一群跑上前去,無比嫻熟地為二人做起調解。“這麽多年交情了,莫傷和氣,莫傷和氣!”視野看不到的地方,傳來大堂領班極具特色的標準官話:
“豹子,都甚時候了,趕緊帶弟兄們輪班吃飯!雅妹子,你還像平常那樣,把毛驢牽樓後頭去。我同你講,今天來了位貴客,他那匹馬,可真是……”
那匹馬的主人麵露微笑,開始在心裏打起小算盤,比如說等會兒應該加點多少奶酪,找什麽借口與供貨商麵談之類。在他身後,輕巧的門扇悄然打開,那位殷勤小二這次長進不少,見客人站在窗口若有所思,立刻識相地閉上嘴巴,專心致誌隻忙上菜,“咣咣咣咣”在桌上擺出大堆盤碟。
撒孜然的饢坑烤羊排、七種餡料的什錦蒸畢羅、先炸後汆的湯浴繡丸(俗稱獅子頭)、清涼爽口的野蕈兔肉羹……煎烤烹炸應有盡有,誘人香氣當即便讓少年口中水漫金山。/一不小心,就點了這麽多。不過,拿來招待客人的話,倒也正好合適。/
少年有了主意,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好。他抖空右側袖袋,準備用那堆新嶄嶄的金黃官鑄錢,從殷勤小二那裏換取一些非常需要口才的介紹服務。然而,情勢就在此時急轉直下,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從廣場東頭,搖搖擺擺走過來一團破布。大群蒼蠅繞著這貨嗡嗡亂飛,像是在感謝上天賜予如此美味。少年警覺地眯起眼睛,左手緊緊握住鈿金刀鞘,但他很快就發現,那東西並不是來自幽境的太虛妖邪,不過是個同樣長著手腳腦袋,被襤褸衣著包裹著的凡人罷了。
這人不像是尋常乞丐,但也不是那種隨意惹事的醉漢。他那種踉踉蹌蹌的步伐,咋一看確實像是灌了黃湯,但他偏偏又有明確目標,顯然是在徑直走向小雅,而且步伐極其迅速,最後三十步幹脆就是在跑。
廣場周邊的遊商、小販以及飯店老板,雖然有人停下腳步看熱鬧,但卻沒人伸手阻攔。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臥虎樓養了那麽多護院,不就是為了應付突發事件麽?遇到麻煩的時候,難道要讓這些專業人士當看客,周圍鄰居頂前頭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