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君子
飛簷上的男人垂目看我,庸懶的,淡漠著,看不出喜憂。
而我,自然是驚喜非常。如果我懂些武藝,一定會立馬跳到他身前,好好的抱一抱他。
可我隻是一個軟弱的書生,並且,曉川好像並不希望我這麽做。
我看見他朝前躬了躬身,似乎是要走的樣子,便飛奔著上了二樓。正巧樓道口立著兩名士兵,他們見我神色慌張,便來詢問。我心想曉川既然不正大光明的來,必然是想避人耳目,於是我一邊騙他們說身體不適,上來透透氣,一邊打發他們下樓去幫我收拾回宮的東西。
沒了閑人,我快步走向臨河一端,未及走近,曉川便無聲無息地從外麵飄了進來,就像他初來淮汀閣時一般。
見人還在,我鬆一口氣,拉著他走到一道屏風後麵說話。
麵麵相對,我才看清那男人上唇生著沒有刮去的淺短胡茬,眼睛下麵青青的,沒有神彩,顯得十分疲累。
我與他對視良久,誰也沒有先說一句話。那種感覺……恍如隔世……
“你好嗎?”我們幾乎同時說。
記憶中這樣的默契不多,話音輔落,我們皆有些感慨。
曉川點了點頭,等著我的回答。
“死不了。”我半開著玩笑答道。
曉川對我的玩笑不感興趣,他扳過我的肩,讓我側身對著他,然後將我的衣服扯下一半,正好可以看到敷在後背的紗棉。
我感到他似乎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的掀起紗棉一角,看了看裏麵的傷口。
其實,傷口也就半寸來深,半個手掌來長,並不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也許當日事發突然,曉川並不確定刀刃刺入幾分,傷我多重,是以連日來憂心忡忡,食無味寢不眠。
嗬,我一廂情願地想象他的好,直到再次與他相對才收起了心思。
“你們金吾衛不是正被大理寺徹查嗎?你怎麽出來的?”我問道。
曉川奇怪的看我,“我為何不能出來?”
“那班酷吏沒有難為你?”
那男人傲道:“例行公事罷了,大理寺雖然神通廣大,卻也不敢為難金吾衛的人。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我急道。
曉川說:“禁足金吾衛,隨時聽候傳喚。”
嗬!難怪這小子不走正門要翻房梁呢!他這可是偷跑出來的。
這麽一想,我不免有些感動,輕道:“既然你安然無恙,好好呆著便是了,反正今兒個我也回宮了,咱們遲早是會見麵的。”
曉川抿唇點一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白色布包,“這是刀傷藥,我治傷,總用它……”
我心頭歡喜,想是那小子傷了我心裏過意不去,於是專程送藥來的。
“你的藥能比太醫院的更好?”我故意刻薄。
曉川似乎頗為尷尬,臉上一紅,就要把藥包揣回去。
我一手搶過,嘻道:“要不~試試吧!太醫院的藥好像也不太好使。”
那男人意味深長地看我,淡淡道:“用法我都寫在紙上了,你照做便是……我得走了……”
我拉住他,在他身後說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曉川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不過,他仍然十分沉著。
我又說:“連司言沒有告訴你嗎?”
曉川微微皺眉,幽幽道:“花音~她來找過你?”
花音!娘的,什麽時候這對狗男女這麽熟絡了!
我有些不快,覺得後背的傷口痛起來,又聽他追問:“她都說了什麽?”
“你進宮的目的。”
曉川怔了怔,悵然道:“你都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說:“即使她不說,我大概也能夠猜到一二……你以為,我為何會替陛下擋下那刀?”
曉川驚道:“那晚你便知道……”
噓!
我按住他的肩,他的肩很硬,我不得不費些力氣讓那力道足夠阻止他說下去。
那男人果然住嘴,警覺地向屏風外看了看。
我放開他,笑道:“寧海瑈為了榮華富貴,連命都不要了……你~一定是這麽想的吧!可是,”我不再笑,沉聲道:“我偏偏不是為了自己。”
曉川別過頭去,這是他頭一回不敢與我對視。陽光將他臉上的輪廓映出一圈金色光暈,襯著那淡漠的目光,仿佛站在我麵前的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也許,他怪我,也許,他動了心。良久,他緩緩對我說:“君子以大局為重,你可知,你這翻舉動,改變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命運。”
嗬!是啊,這小子關鍵的時候想到的總是別人,甚至國家,不然當年他也不會跑出來承認自己是朝庭欽犯,我想,之後他助我逃跑,也是那顆君子之心在作祟吧。一個人活得太正直,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呢?
正與邪,這便是我與暮曉川最大的差別吧。
所以,我這樣的人根本沒興趣和他討論什麽命運,國運,我頗為怨憤地回擊道:“你真不怕死?”
曉川挺了挺胸膛,篤定道:“不怕。”
“可我不想看著你死!”我低喝。
曉川淩厲的眼神溫軟下去,他對我說:“離開蓬萊殿,可以嗎?”
“不行。”我冷道。
曉川頗為失望的看我,那神態使得他整個人更加憔悴。我不忍心,解釋道:“花音要我幫忙。”
我就見那男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牙根咬了又咬,一絲憂愁的情緒在那雙黑亮的眸子裏濺起憤懣。
“你答應她了?”他問。
“沒有。”
曉川長長了呼了口氣,想了想才說:“你本是局外人,不應該被牽扯進來。”
“可若是不答應,我知道這麽多事情,那些人一定不會放過我吧。”我坦誠道。
曉川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拍一拍我的肩,說:“我會保護你。”
在萬象神宮,他也說過相同的話。我按住他手,動容道:“怎麽保護,在我身邊?”
曉川不答,卻是將手抽了回去。
我順勢上前,搶過那手握緊了,“既然你自詡君子,為何又不敢承認呢?”
曉川仍不說話,他想抽手,卻是將我更近地向他身前引。
我幹脆直接揪著他的衣領將他壓在屏風後(事後想來,那時曉川若真想避開我,我早就被他順手拋進河裏了,豈有機會占上風),質問道:“要我離開蓬萊殿,是不想我做陛下的麵首!要我不摻合你們那幫人的破事兒,是擔心我的安危!君子先生,我說的,可有一句假話?”
曉川昂首,低眉看我,“你說的,不錯!”
一時間,我心潮翻湧,卻又聽他話音一轉,冷冷說道:“君子有恩必報,你幫過我兩回,我為你著想天經地義……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著,他便要推開我。
我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根本忘了背後的傷痛,又死死的將他抵回原處。
“好,我暫且信你!但有一件事,你要向我解釋清楚。”
“你講。”
“你明知陛下一死,武氏一族與李氏宗後到底誰能繼承龍位根本無法預計。你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滅周複唐,為何又要一意孤行?”
那男人似乎對我的見解頗為意外,卻說:“武氏一族除卻皇帝太平,其餘全是庸碌之輩,隻須假以時日個個擊破,何愁李唐不複!”
我咬牙道:“暮曉川,你確信不是為我?!”
那男人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突然,他伸手提起我的衣領,反將我壓向屏風。我受此突襲,自然腳步不穩,蹌啷啷地便將整麵屏風壓倒了。
我們如此的貼近,近得使我可以在曉川漆黑的瞳仁裏看到驚慌失措的自己。
那一瞬,他仿佛是想親近我,又想遠離我,糾結著肯定,又麻木的否定。
這時候,樓下的羽林軍踩著樓梯衝了上來,我就覺著脖子上的力道一鬆,暮曉川便像一陣風似地,消失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