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試探
喏,看見對麵高台上坐著的那個披著白狐皮氅的男人沒?他就是張易之。來這地界兒好一會兒了,就等我死呢!
聽說武曌已經加封他為恒國公,占了原本屬於我的封地和宅子,嗬嗬~可能連老子的夜壺也占了去!
哎~可笑一代國公屈死,後世多傳,隻道張氏有功無過;可歎我寧海瑈曇花一現,滄海一粟飄零苦無倚……
要說這張易之如何上位,那還真得從刺殺武曌一案懸而不決時說起。
正如我與曉川的不謀而合,姓張的果然在武曌那兒含沙射影地揭發我與曉川的關係。當然,他並沒有就事論事(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而是以魏王告發來俊臣作引,一麵誇讚我為此事四處奔走,很是用心,一麵又說我與嫌犯暮曉川私交甚密,雖身為國公,卻也應知其然的避嫌,更何況,輯凶斷案乃大理寺所長,我一味插手,外人看來,我好像意不在破案,而是欲借來俊臣替曉川洗脫罪名罷了。
瞧,張易之這一翻告狀不顯山不露水,即便是武曌明知他意,也不好當麵點破。與外人說起來,他姓張的背著我還真沒一句惡意傷人的話,我若找他麻煩,還真有點兒自打嘴巴的意思。
你知道宮裏頭無風不起浪,浪起來了,就跟江水似的,滔滔地就在大明宮裏散布開了。
有段兒時日大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就好像我是他們當中的異類。
我憤憤然的去到蓬萊殿,一副被汙蔑委曲的模樣跪在武曌腳下,乞求她還我清白。
武曌那會兒正想方設法挽救來俊臣,早就先入為主地就站到了張易之一邊。
她不冷不熱地對我說,你真是白的,任誰也說不成黑的。
這話裏有話,顯然是有些不信任我了。我就跪那兒抹著眼淚數功德,我說,陛下呀,微臣曾經為了您連命都不要了,您對我就是最重要的人啊!自從有惡人行刺您後,我就一直寢食難安,害怕哪天一覺醒來,懷裏抱著的人……
說到這兒,我都被自己感動得流下眼淚。
武曌見我情真意切的,歎了一聲,讓我起來說話。
我仍是長跪不起,說:“陛下對微臣恩重如山,臣不過是想替陛下分憂,早日輯拿真凶歸案,想不到……想不到竟惹來小人猜疑。”
武曌知道我罵的是誰,也不好發作,“得了,朕心裏有數。不過,”她話音一轉,“朕倒是好奇你是用了什麽法子勸服了魏王。”
我便將來俊臣暗地羅織誣告武攸嗣的事兒如實說了。
武曌聽後幹笑了幾聲,突然厲聲罵道:“惷才!被人利用還蒙在鼓裏!”
我嚇得一哆嗦,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朕又不是說你,你怕什麽?”
我驚愕地抬眼看那老婦人,隻見她彎著笑眼,眼尾拖著幾條長長的皺紋。
“朕說的是魏王,還有那群跟著瞎起哄的。”
我驚魂未定,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問:“他們是被……被誰利用?”
隻見武曌眼中突然浮現淩曆之色,不怒自威,那一刹,我是說在那極短的一刹間,我突然感覺到心髒像壓了鉛塊般的,又冰又沉,將我向地底下壓去……恐懼,對皇權的恐懼,那一刹,觸手可極。
過了好一會兒,武曌悵然道:“想要回到從前的人。”
嗬嗬,你看,武皇早就看穿了所有的陰謀詭計,而我們這群小醜還在沒心沒肺地爭來奪去!
既然已經洞悉了皇帝的心思,我就要立即撇清幹係。於是我就把之前武李兩家爭相拉攏我的過程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翻,最後說自己自作聰明,以為定了來俊臣的罪便可以平息朝庭動**,想不到是被居心叵測之人利用。
沒想到武曌冷笑著說:“談到利用,比起魏王,你還不夠資格。”
我臉上立時火燙,心下罵她瞧不起我,可轉念一想,如此甚好,武曌越是小瞧我,她就越不會去提防我。如是想過,我便貼上去腆著臉的點頭稱是。
武曌又說:“既然說到這兒,那朕來問你,朕現在應該如何應對?”
我嗓子一緊,心說這老婦人與張易之簡直是一丘之貉,她其實一直在懷疑我,先前是故意繞著彎兒的試探我呢!
我不自覺的搓搓手指,隻覺手心全被汗水打濕了。我想了想,決定棋行險招。
我說:“依臣之見,來俊臣必須伏法!”
武曌拍案怒道:“你是叫朕無中生有,冤枉好人!”
“好人當受人愛戴尊敬。而百姓官軍對來俊臣早有微辭,敢怒不敢言,來某乃惡人而非好人。”
“大膽!”武曌喝道:“你在諷刺朕用人不善?”
我埋首道:“陛下息怒!陛下可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
武曌冷眼看我,似乎明白了什麽。
我說:“陛上提拔來俊臣,且委以重任,可謂恩重如山。然而來俊臣恃權欺男霸女,橫行一方,明目張膽著《羅織經》將羅織誣告屈打成招等等惡劣手段昭之天下,引發眾怒不一而足。百姓對來俊臣不滿,即是對推事院不滿,對朝庭不滿,對陛下~不滿!農夫救了蛇,而蛇卻咬死了農夫。來俊臣正如咬死農夫的毒蛇,他正日複一日的消耗陛下的功績!要清除民間積恨,要穩固王朝之本,陛下隻可順民意而為!”
哈,哈哈……武曌聽罷大笑不止,我不知她笑什麽,隻覺得背後的汗毛全都豎起來了,怕得要死。
我穩定心緒,接著又說:“而今魏王被人利用,與來俊臣已成水火之勢,遠的不行,眼目下陛下更應為自家人著想啊!”
“依你所言,來俊臣的確該死!”武曌說。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聽她說:“但,沒有人證物證證實他蓄意謀害朕,即便是朕同意將他抓起來,大理寺也定不了他的死罪。”
我疑道:“不是有了衛遂忠的證詞?”
武曌擺首道:“一麵之辭……我正琢磨著找個人證,你看~讓暮將軍招供,受來俊臣指使行刺朕如何?”
我腦子一炸,如夢初醒!我就奇怪,怎的今日女皇不避嫌地跟我說了這麽多實誠話,原來由始至終爭論來俊臣是假,試探我與曉川的關係才是真!娘的,這老婆子上輩子一定是隻九尾狐,陰險得太不是東西了!
可我不能露怯呀,我故作鎮定的想了想,回道:“暮將軍與推事院素來無往,恐怕證言不能使人信服。”
武曌笑道:“你說得對。可還有別的法子?”
我心亂如麻,腦子空白,哪有什麽法子。現在想來,我那會兒可真傻呀,世人皆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什麽人證物證呀,在君主眼裏都他娘的是狗屁!
我就聽武曌說:“如此,朕便差你去辦此事。”
我急道:“不可!”
武曌用一種尋釁的眼神看我,我強忍著害怕,顫顫地說:“暮將軍在洛陽時曾豁出性命保護陛下,陛下難道都忘了嗎?”
“朕沒忘。可暮曉川如今是帶罪之身,既然沒有證據證明他的清白,何不趁機唯我所用呢!”武曌說得不以為然。
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伏首泣道:“陛下!微臣該死!”
武曌怔了怔,不明所以。
我說:“陛下,數月前微臣乘船落水,暮將軍舍身搭救,不想上岸時在湖邊留下鞋印。若暮將軍因這一隻鞋印而有罪,那微臣豈不是成了他的同謀?所以,微臣該死!”
武曌哦了一聲,疑道:“既然如此,為何暮曉川在大理寺隻字不提?”
我猶豫著說:“興許……他不想給我帶來任何麻煩。”
武曌笑道:“你們倒是惺惺相惜。看來,外頭的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我急忙下跪:“微臣對陛下忠心不二,請陛下明鑒!”
“忠心?好啊,那便領旨去辦成這趟差事,堵住別人的嘴。”
“陛下!”我撲倒在武曌腳邊,連聲哀求,可一句有用的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就聽一人在外朗聲道:“這又是誰在惹母親生氣呢?”
我轉身一瞧,隻見太平婷婷地踱了進來。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步上前行禮,過眼處,一襲女官打扮的連花音就立在太平身後,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展露幾多憂慮。
不知怎的,看見連花音的一瞬,我突然有種預感,她是來幫我的,不,應該是幫曉川。
太平看看我,又看看武曌,打趣道:“女兒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我深知為了牽製張氏兄弟,太平那會兒十分看重我,於是我趁機一股腦的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太平聽罷,不急不徐的上前挽著武曌撒嬌道:“難不成母親真信了那些傳言?”
“哪些傳言哪?”武曌明知反問。
太平以袖掩麵,噗嗤一笑。
武曌奇道:“你笑什麽?”
“斷袖餘桃,**宮闈——這種不實的傳言母親竟然也信,的確讓人捧腹啊!”
“大膽!”武曌假斥道。
太平恃寵若嬌,仍是臉帶笑意,半跪道:“母親息怒,女兒隻是為恒國公鳴不平罷了。”
武曌心裏明鏡似的,如今魏王聯合了太平對付來俊臣,自然要幫我這個“中間人”說話。她就教訓了一句:“你又來瞎摻合什麽!”
太平嗔道:“恒國公與暮將軍相識於洛陽,那會兒女兒便知道這二人私交甚好。”說著她看了我一眼,“他們一個能文一個能武,又都是母親您跟前兒的紅人,難保不被居心叵測之人算計。”
武曌拂袖道:“朕誰的話也不信,隻信自己的眼睛。你們自己看吧!”
說著,她從書案上丟下一封奏折。
太平撿了攤開一看,臉色就變了。她將奏折扔給我,冷道:“自己看吧!”
我接過一看,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地足足寫了四五頁,其間寧海瑈與暮曉川的名字出現了不下十回,句句說的都是我和那男人在洛陽**私通的勾當,簡直不堪入目。我一看落款,差點兒沒氣得背過氣去,隻見折子最末寫著這麽幾個字:司仆少卿來俊臣呈上。
他娘的,好一個來俊臣,竟然敢羅織你爺爺!我氣不打一處來,可畢竟心虛,因為我與曉川的確不那麽清白。但在洛陽時我們的確涇渭分明,來俊臣擺明了是誣告。
不過,姓來的怎麽會想到這一招?我心底一溜,就有了主意,娘的,一定是張易之搞的鬼!
武曌盡管年老體衰,心智卻仍十分清晰,絕不會僅憑張易之的幾句話就費這麽大力氣試探我!嗨,我怎的早沒想到!姓張的打從一開始就料定武曌會保取來俊臣,於是投其所好,先是對武曌吹吹枕邊風,再暗中讓來俊臣羅織誣陷我,如此水到渠成,武曌必定懷疑我,認為我假公濟私,惑亂宮闈。屆時來個釜底抽薪,將我列為曉川的同黨一起給辦咯!
哈哈哈,好一條妙計!
你別看我現在沒事兒似的,在當時我可差點兒嚇得尿了褲子。
我對武曌連呼冤枉,那老婦人舊話重提,說我讓曉川招了供她便過往不糾。
這時,就聽連花音脆生生地在旁插道:“陛下,臣請奏。”
在場人的注意都被她吸引過去,隻見那女官不卑不亢地講道:“臣能證明恒國公的清白。”
武曌正了正身,頗有興致地追問。
花音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臣隨公主在洛陽時,曾與暮將軍兩情相悅,私定過終身大事。”
我腦子轟的一響,突然想起那個黯然神傷的雨夜,不覺心酸。
太平哎呀一聲,“女兒怎的忘記了,連司言的確曾讓女兒將她許配給暮將軍。”
武曌沉吟片刻,撐著額頭不耐道:“都別說了!朕頭暈,你們都退下吧!”
我瞧她眼色撲朔,心知那老婦人一時也沒了主意,慶幸暫時逃過一劫。
到得殿外,我就拉住太平,動之以情地說:“暮曉川可是公主您的人,而今他含冤入獄,若陛下執意讓他背這黑鍋,那該如何是好?”
太平比武曌顯然要溫和許多,她安慰我說:“若母親真想這麽做,哪會等到現在?她不過是想給你個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海瑈,比起某些人,母親更器重你,懂嗎?”
我點點頭,心下佩服公主的睿智。嗬,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太平才是大明宮裏最聰明的人。
我將公主送回府邸後,便與連花音在一個隱蔽之所見了一麵。
我先是對她說了一翻感謝的話,末了自作多情的說佩服她的機智。
不想,那女官竟對我說,她沒有對武曌撒謊。
我像個傻子似的杵在哪兒,半天吸不進一口氣,最後,如同一個溺水之人,雙腿發軟,連呼救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說,我不信。
花音帶著**人心神的笑容,對我說:“小哥哥,沒有誰能欺騙女皇。為了曉川,為了你自己~你必須相信。”
後來,我就真的信了……
盡管來俊臣垂死掙紮,終究不能與聯合起來的武李兩族長久對抗,也許老天也要亡他吧,當時推事院一位名叫吉頊的酷吏為了上位,主動交待了來俊臣更多罄竹難書的罪惡。武曌一看朝庭同仇敵愾,百姓也欲除之而後快,於是大印一摁,判了來俊臣死罪。
至此,行刺武皇一案告一段落。暮曉川無罪釋放,官複原職。
釋放那日,我站在遠處。
曉川邋遢地不成樣子,我一個人偷笑,卻孤獨心酸。
我看見連花音牽了絳色的馬匹去迎接,曉川似乎很高興,他跨上大馬,興致勃勃地扯著韁繩遊走了一圈兒,他四下張望,直到期待的眼神漸漸冰冷。
嗬,他在等我……可我不能……不能再在人前對他顯露絲毫的曖昧。
……一個月後,我收到一箋紅貼……
孟冬十五,公主賜婚,新娘尚宮局司言連花音,新郎左金吾衛將軍,暮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