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玄武門

“一件禮物……你若是害怕,便扔了吧……”

“你為一個惡人求情,後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哈……哈哈哈……曉川……我悔不當初!在皖熙山莊我便應該親手了結那瞎子的性命!

打從知道腰帶失蹤起,我便料到當年皖熙山莊一事出了岔子,我撒謊讓你離開長安,就是擔心會連累你……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天晚上的事竟被那瞎子聽了去!他聽出你我的聲音,認出了我們……

我惡狠狠地罵那瞎子誣陷,我抬出武曌威脅狄仁傑,可是不管用……因為大理寺隨即傳召了一位新的證人。

張易之。

嗬~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說,他一直在調查武曌被刺一案,盡管暮曉川最終擺脫了嫌疑,他仍有暗中監視。一切都是為了陛下——那不要臉的是這樣說的。

核心的供詞,大抵是下麵這件事。

孟冬十五那天晚上,本應與尚宮局司言入洞房的金吾衛將軍,卻悄悄的溜出了延吉古居。這讓張易之有了興趣,便派了一名私兵去偵查曉川的去向。

那名私兵後來被曉川刺死,屍體就藏在土地廟裏。

派出的私兵失去了聯係,於是張易之命人在城內搜尋,終於在土地廟發現了死人。

意外的是,他們在廟裏還發現了一個瞎眼叫化子,於是便將他捉了回去審問。

那叫化子自然是瞎眼張,他被抓住後,屎尿橫流,把什麽都招了。

得知暮曉川便是失蹤的盜賊笑笑生,而我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竟是與那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張易之那天殺的狂喜的可想而知。但,人證已有,物證呢?

要找物證,在長安必定打草驚蛇。於是,他假大理寺之手,徹底搜查在洛陽與我有關的場所,原本是誤打誤撞的把戲,不想果真搜出一條價值不菲的白色腰帶。誰都知道我寧海瑈貪財呀,如此珍貴的腰帶,我竟舍得將它壓在不起眼的床板下麵?

張易之敏銳得跟狗一樣。他拿著那腰帶,請人鑒定來曆,竟發現腰帶上的碧璽是來自波斯的貢品。於是,他將調查的重心放回大明宮,幾經周折,便查到內史大人那兒了。哎,內史大人也是個記仇的主啊,他認出了碧璽,講出了笑笑生的名字。

這便是張易之的陳堂證供……我無言以對。

那次張易之設下鴻門宴,請來一眾我的老熟人,還有內史大人,應是想要確定什麽事情。最大的可能便是,那會兒他讓瞎眼張躲在角落裏,再次聽辨我與曉川的聲音。

但,依那天張易之所言,從頭至尾,他並不知道曉川將要帶頭造反的事。為何曉川聽到其提及劍南,便說自己暴露了呢,而且還如此匆忙的決定起事的時機?我那時還不明白。

後來,便是順理成章的定罪。

寧海瑈,私通強盜,霍亂宮庭,死罪。

暮曉川,假笑笑生之名於長安搶劫偷盜,刺殺武皇,死罪。

嗬嗬,死,其實並沒有我想的那麽可怕。

在等待行刑的日子裏,我反而感到輕鬆。漆黑的地牢讓我想起曾度過八年時光的地窖,光陰荏苒,我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我想起老娘時,會忍不住流淚。想起太平,武曌那些無情無義的女人時,我又會失控的狂笑。唯獨想起曉川時,我的心卻是空的很,怎麽也填不滿。

至於那些我恨過的曾叫我不得以選擇的人們,比如連花音,比如鶴先生,而今除了惋惜,再也提不起恨了。

連花音,那可憐的女人,你們已經知道她被溺死了。她的罪名是包庇強盜——是她讓曉川的仕途一帆風順,又在東窗事發之後極力隱瞞她丈夫的去向,盡管她的確一無所知。

鶴先生,鶴南笙。他也死了……是自殺。

告訴我這個噩耗的,是李顯。

哼,你沒想到吧,我也是大感意外。當那位前朝廢帝耀武揚威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還以為做夢呢。

當然,他並不是專程來看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飽飯吃。他的目的很明確,要我說出曉川的下落。

鬼知道那男人在哪兒!我止不住的嘲笑,笑得讓人討厭。

我不知道,我說。

李顯的確教養良好,始終一副慈善的嘴臉。

他驅散的所有人,隻留我們兩個人談話。

他說,大理寺已布下天羅地網捉拿曉川,他希望能知道他的行蹤,助他逃過此劫。

有那麽一刻,我差點兒便相信了。隻是我突然想到他接連的言而無信,不禁暗罵他不是東西。用腳指頭都能想到,李顯想找到曉川,無非是堵住他的口,以勉使他曾經謀反的計劃公諸於世。

這種隻會利用別人的小人,我不好好回敬一次,豈不浪費!

於是,我將計就計,許諾隻要他將謀反之事前前後後的講個明白,我便告訴他。

那時候李顯勝券在握,根本不怕我反水,便是真的如了我的願。之後,我才算真真正正解開了所有疑問。

十四年前,當鶴先生第一次在王顥府上見到我時,便決定將我訓練成為日後打擊武氏的一枚棋子。不負眾望,我在所有未安人中脫穎而出,成為最有能力接近武曌的卒子。

連花音將我引薦給太平,隻是所有計劃的第一步,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奔著武曌去的,至於後來天時地利人和,我成了武曌的麵首,多少也靠些運氣吧。

關於我最想了解的暮曉川,據李顯說,那男人當年的確是被送去了五台山,本是讓其在山上安分守紀,不想曉川報仇心切,自己下了山。那時候所有的計劃都是隱秘的,曉川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便以盜匪的身份出現,果然憑著靈活的身手將長安城鬧得雞非狗跳。

等到時機成熟時,他找到了鶴先生,便是讓我轉交手釧的那次。他主動請纓加入,同時也提出了一個條件。

講到這兒的時候,李顯頗意味深長的看我,我便好奇是什麽條件。

李顯說,曉川提出的條件,便是讓我退出所有計劃。

嗬~他送我信物,他不喜歡我做麵首,他寧肯造反送命也不肯離開長安……他做的一切一切,他說的每一名“保護你”,每一次拒絕,原來,都有理由。

你就這樣喜歡我嗎?曉川,嗬嗬,我配嗎……

我抹幹眼淚,繼續聽。

後來計劃成功,曉川做上了金吾衛將軍,已經有了調遣武曌貼身侍衛的權力。但李顯認為這還不夠,必須讓曉川當上大將軍,才能確保萬無一失。於是李顯說服曉川,讓他與連花音成親,以借太平之力,更上一層樓。

不過,事情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順利,大將軍封測一事懸而不絕。可是突然有一天,曉川主動找上李顯,要他在除夕之夜進兵。他的理由與我聽到的不同。

他告訴李顯,曾經抓到的那名張易之的爪牙(追殺我與曉川那名死士的同夥),召供他們在發現屍體的土地廟捉到一個瞎眼的老頭兒,因為事關利害,他們將老頭兒帶到張易之那裏審問,還沒逼供,那老頭兒便什麽都召了,說他在廟裏聽見了笑笑生和寧海瑈的談話。

合上了,都合上了!

暮曉川,我寧願你為的是自己!你出來!告訴我你不是為我!不是為我!我不配……

請讓我透一口氣,我覺著我快死了!

這生不如死的感覺和與李顯的那次談話有過之而無不及。關於對那個人的痛苦悔恨,從來沒有遠離過我,你不懂……

李顯看著我抱頭痛哭,沒有斥責,沒有阻勸,仍是一刻不停的說下去。

他說,他那時的確猶豫了,使他猶豫的除了曉川自作主張,更有來自大明宮的一紙召書——武曌親下諭旨,假入長安治病為由,召李顯回朝。

李顯最終的選擇,你我明了。

我往他麵前啐了一口,罵他小人,嘲諷他上了我的當,我不會出賣曉川。

李顯被我一通辱罵,不快之極,憤憤然的離開。臨了,他突然回頭對我說,我的老師,鶴先生,已於七日前在淮汀閣自己抹了脖子,死了。

說畢,李顯便離開了大理寺,再也沒有來過。

聽聞先生去世,痛,多於傷。但,我沒有流淚。

我回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先生的情景,才慢慢發現,那時候他便知道,李顯會放棄十幾年的計劃,選擇臣服武曌。

他當是絕望無比吧。

我至今不知道鶴先生的真實身份,但我完全肯定,他有能力站出來揭發李顯,重新將其打入地獄。但他沒有,他選擇了一個人離開,朋友,學生甚至不知道他離開的原因……我想,我現在明白了……先生,不過是想守住心裏的那份信念,那份癡情。

可李顯,不配。

……

呼……我的故事,終於結束了……太久沒有講這麽多話,好累。

大理寺狄仁傑已經坐在那兒很久,都到齊了。

你走吧……若是你仍有一點良心,請在我墳頭多上幾柱香……我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