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應該是縣衙人最多的時候,官差在午休,即便是外出公幹的,如果沒有什麽宴請的話,一般也會回到衙門,來蹭這頓不要錢的飯,大家都是幹這行的,所以占這便宜也不怕別人笑話。
但是今天,縣衙的氣氛非常肅殺,這讓剛剛跟門口那個官差交鋒過的武鬆感覺更加不舒服,他在前衙一個人都沒看到。看起來看門的那個沒有說假話,相比之下,整個縣衙隻有他在工作崗位上,既然前麵沒有,那就去後麵吧。
二郎剛剛轉到後衙就大吃一驚,後衙的空地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十多具屍體,能夠看的出來,這些屍體隻是經過草草的處理,在上麵蓋了塊白布,以示這不是曝屍荒野,可能是縣衙裏一下子找不出這麽多白布,很多屍體上所蓋的布都不夠長,膝蓋以下的位置沒有被蓋住。
屍體露出的部分仍然穿著官服,武鬆認得這就是陽穀縣衙官差的衣裳,這些人也就是昨天出城去給齊四辦陰婚,遭到暗算而死去的人。
二郎站在那裏沒動,而是用手點指,挨個的數過去,地上總共有十五具屍體。武鬆剛剛數完,從旁邊的房子裏,前後出來了六個官差,每兩個人抬著一具屍體,他們把新抬出的三具屍體整整齊齊的碼放在了那十六具遺體的旁邊。
武鬆的心裏一涼。縣衙算上武鬆總共有三十二名官差,二郎清清楚楚的記得,昨天自己公布要去給齊四辦陰婚的時候,有十三人以各種理由沒有跟隨出縣城,也就是說,除了自己和那十三個沒有出城的,縣衙裏所有的官差都躺在這裏了。隻不過,昨天這個時候他們是活人,現在他們死了。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是親眼看到這一切的二郎,仍然感覺到受到了莫大的衝擊。
“都頭您來了。”那抬著屍體的官差慌忙站起來,謙卑而恭敬。
“嗯,來了。這十九名兄弟都走了?”武鬆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話語在細微的顫抖。
“是,都頭,他們中毒太深,又不知道是什麽毒,縣城裏的郎中都不知道該如何醫治。這三個人回來的時候,還知道渴要喝水呢,結果沒一會,就都不行了。算算人數,昨天出城的都躺在這裏了。”雖然這個官差同看門的那個講述的是一樣的事,但他的語氣中並沒有什麽憤怒,也沒有任何哀傷,就好像在說著完全與自己不想幹的事,仿佛這些數字隻是自己的女人囑咐著該買多少布料,並不如武鬆聽來的那樣字字鮮血。
“你對這事怎麽看?”武鬆直接把心中所想問了出來。
“都頭我不明白,您說的是什麽事?”也不知道是有意裝傻,還是真沒有聽懂,那官差眯縫著眼睛,抬起腦袋,看著武鬆。
“我是說,一天之內,縣衙的官差折損了一多半,你對這事怎麽看?”武鬆知道這些官差都是滾刀肉,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必要繞彎子,不能給這些滾刀肉們留下什麽可以逃避問題的空間。
“沒啥看法啊。我們兄弟吃的是皇糧,維護的是地方治安,說句不敬的話,現在本來就不是什麽太平市道,各地流寇四起,當官差的那一天就應該會想到這個職業存在這送掉性命的可能,他們死了,我活著,那隻能說我祖上燒香積德,他們上輩子可能幹了什麽缺德的事。可不光是我這麽看,活著的兄弟們也都是這麽看的,哥幾個,是吧?”那官差把頭一扭,問向身旁的五個人。
“是啊,我們也都是這看法。”那五個人紛紛附和著,對待同自己公事的人,都一樣的冷血。
“現在縣衙人手不夠,算上我就剩下十四個,你們說怎麽辦好?”武鬆一直在思考這件事,畢竟縣衙的日常工作也不少。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不能不理,出去征兵的時候,總得有十多個人隨行,那就代表著自己一去征兵,縣衙也就隻剩下鳳凰自己了。
“都頭啊,您好生糊塗啊。唉,罪過罪過,小人這張賤嘴。”那官差用手輕輕的抽了一下臉頰,然後繼續說:“都頭您是大智若愚,一下子沒想到,那小人就給您提個醒。咱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可著陽穀,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尤其是到縣衙來當差,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啊。您別看在縣城了征兵征不著,那是因為富貴人家的公子都不想當兵。可是當官差不一樣啊,手裏多少也有點權力,也是可以幫襯著家裏把各種生意買賣做的更好啊,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能參加科舉的很少,當縣衙的官差也就是唯一的接觸權力的機會。雖然說稍微有點危險吧,但是這世上哪有一點危險也沒有的事呢?其實換一撥官差,對您也是好事。”那官差滿麵賠笑,說到這裏故意一停。
二郎知道,他是邀功,想讓自己追問下去,武鬆想想,總共就剩這麽十多個人,大家還是和睦相處比較好,雖然不是十分喜歡這人說話的口吻,但還是問了一聲:“對我也是好事,此話怎講?”
“您手裏捏著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他們敢不停您的話嗎?控製住了這些人,就是控製住了陽穀縣。以後都頭您在縣衙裏跺一腳,陽穀縣城也要顫三顫。就說今年征兵這事吧,您讓他們的兒子當官差,就等於把他們也帶上了船。可以明告訴他們,如果征兵的額度完成不了,那他們的兒子都要被殺頭。我敢肯定,您都不用出城,十日之內,這數肯定就夠了。可不光是征兵,收稅啊,征糧啊,征民夫啊,有他們在,都是事半功倍。換一撥人,就能一勞永逸,說句實在話,都頭,對於陽穀縣衙來說,這次不是死人死多了,而是死少了,畢竟現在就能空出十八個名額,不能夠囊括所有的這種人,要是再多死幾個,您這都頭就跟陽穀的皇帝差不多嘍。”這官差巧舌如簧,說了如此長的一段話,沒有任何停頓。
武鬆把眼眉一立:“休要說這種大不敬的話,我看不如把你抓起來,多空出一個名額。”
“這……”那官差似乎還想辯駁什麽,但僅僅是一瞬間,就順從的低下了頭:“都頭說的對,這都是小人的胡思亂想,您神勇蓋世,必然有更加高明的主意,小人知罪。”
武鬆沒有理會他,而是徑直的走過這六個人,仿佛他們不存在一樣。穿過縣衙的空地後,武鬆走向鳳凰的住所。
鳳凰的住所也就是縣令眠學士的住所,是一間套間,裏麵是臥室外麵是會客室。武鬆沒有敲門,而是一把將門推開。鳳凰正坐在椅子上喝茶,那茶的味道好像極好,鳳凰嘴裏含著這口茶並不下咽,而是搖頭晃腦的品鑒著。
武鬆推門的聲音明顯讓鳳凰一愣,他急忙忙的咽下這口茶水,把茶碗放到了桌子上,然後清了下嗓子,慢慢的說:“武鬆啊,我以為你今天不能來了呢。海砂的病有了起色,你怎麽也得多陪陪啊,你倆這結婚有名無實,也不知道我老人家什麽時候能抱上你倆的孩子,哈哈哈。”
鳳凰怎麽知道海砂的身體好了很多,難道他知道隕鐵戒指?武鬆的心一緊,隨後才想明白,鳳凰應該是以為海砂已經服用了血石,才會問這樣的問題,如此說來,應該說海砂的身體沒什麽變化,這樣才能和問活人能否服用血石這件事對上號。二郎就此打定注意。
“我就是為了海砂的事來找你的。”武鬆坐在了鳳凰旁邊。
“怎麽?來感謝我的?武鬆啊,雖然我老人家不要你什麽禮物,可你這推門就近,也確實太不禮貌了吧,這也不像個感謝的樣子啊。”鳳凰拿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極其享受的閉上了眼睛。
“海砂的身體並沒有好轉,血石丟了。”武鬆平靜的說出這句話,然後雙眼緊盯著鳳凰的臉。
鳳凰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麵部猛然間抽搐了一下,然後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看來是這口沒有咽下的茶水,搶到了他。
“什麽?丟了?那東西可是至寶,我可告訴你武鬆,海砂就指著這塊血石活過來呢,你說弄丟就給弄丟了,她可是你媳婦,你願意你媳婦永遠像個死人似的那樣躺著?”鳳凰很激動,說話的同時,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
“不是我弄丟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那塊石頭被我哥哥收去了,今天中午我帶著海砂去跟他要,他告訴我給弄丟了。”在關於血石的部分,武鬆並沒有任何隱瞞,他也希望能夠獲得鳳凰的指導意見。
“那你還來找我,趕緊打發人手去找啊,那麽明顯的東西,肯定能找到。不行的話就挨家挨戶的找,總之,掘地三尺也必須要找找到。”鳳凰越說越激動,他的吐沫有星星點點噴到了二郎臉上。
“你別激動,我的話還沒說完。我哥哥雖然那麽說,但是我不相信。我哥哥這人我是了解的,表麵上一付糙漢的模樣,但心裏實際上很細致,這種形狀古怪又是他自己收起來的東西,萬萬不會輕易弄丟。另外我今天去他那,發現他的行為有些奇怪。今天我過來也主要是想問問你,活人能不能服用血石,我哥哥的反常,會不會跟這個有關係?”武鬆問出了自己心裏的問題。
“活人服用血石?”鳳凰重新又回到了座位上,用力的撓了撓頭:“活人倒不是不能吃那玩意,我也曾經聽別的鳳凰說過這個問題。可那畢竟是屬於死者世界的東西,本來就是活人,再吃那個,這不是瞎折騰嗎?”鳳凰焦急的語氣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絲惱怒。
“那活人吃了之後,會怎麽樣?”武鬆需要用具體的症狀,來判斷武大是否服用了血石。
“活人吃了之後,會精力過剩,不知道應該如何宣泄,會有一些你說的反常行為,比如很懶惰的人突然變得很勤快啊什麽什麽的,另外可能在一段時間內都難以入睡,畢竟那東西幾乎能把海砂一下子變成活人,身懷這麽大力量的活人,又怎麽能輕易睡得著呢?”鳳凰歎了一口氣,重新又抓起茶碗,喝了一口,但是這次並沒有閉眼品鑒。
“咕咚”一下的吞咽聲清晰無比,仿佛輕錘擊打鼓麵繃緊的響鼓。
武大的症狀完全符合鳳凰的敘述,武鬆長歎了一聲,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桂花樓的武大並不是無麵者假扮,他的反常行為都是正常的,自己一顆記掛哥哥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悲的是,心中那一點點能夠尋找到血石的僥幸也隨之破滅,海砂的病到底該怎麽辦呢?
“不過這僅僅是最開始的症狀。”鳳凰把茶水咽下去之後接著說。
“最開始的症狀?”武鬆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麽鳳凰直接就咽下了那口茶水,原來是後麵還有話啊。“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情況呢?”
“據說,這可隻是據說啊,我沒親眼看見過,那些老家夥說話也不一定是真的。據說服用過血石的活人,慢慢的身上會有一些屬於死者的氣息,然後會產生一連串的影響,比如這個心思會變得果決啊,四肢會變得有力啊,另外能夠聽到一部分來自死者世界的聲音,也就是靈魂的言語。這種能力有個稱呼,哦對,叫溝通之力,那些老家夥是這麽說的的沒錯。”鳳凰說話的同時,臉上的表情痛苦非常,看起來再極其用力的進行著回憶。
溝通之力?那豈不是跟隕鐵戒指差不多的存在?武鬆不自覺的咬緊了牙,血石中含有溝通之力,這溝通之力應該來自於齊四,也就是說,喚醒齊四的那個人,有著跟隕鐵戒指相似的能力。等等,隕鐵戒指總共有兩枚,喚醒齊四的人很可能是另一個持戒者,另一枚隕鐵戒指是無麵者的至寶,也就是說,無麵者的高層,就在陽穀附近!
武鬆一直認為,無麵者喚醒齊四,用的是一種別的秘術,現在聽鳳凰講述血石的功效,才恍然大悟,對方也許正在暗處窺視著他,等待著機會,奪取戒指。齊四之後,一定還會有別的攻勢,自己麵對的挑戰,將比齊四更大。
“其實武大要不是你的哥哥就好了。”鳳凰嘬了下牙花,說出了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不是我哥哥怎麽就好了呢?”武鬆並不明白鳳凰言語當中的含義是什麽。
“這麽短的時間,血石不可能被完全吸收。甚至可以說,僅僅吸收了九牛一毛而已,如果他不是你哥哥的話,你完全可以把他殺掉,在他的肚子裏找到那枚沒消化的血石。被活人潤養過的血石,對於海砂來說,效果更好。”鳳凰搖頭晃腦的說。
武鬆立起眉毛,盯著鳳凰,一字一頓的說:“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想看看你的反應和抉擇,妻子和哥哥究竟選擇誰?哈哈,老夫我留在這世界上純粹是為了看你們這些凡人的遊戲,生死在我看來沒有區別,但是凡人麵對生死的態度和表情,對於老夫來說,卻是莫大的娛樂。既然有遊戲人間的機會,那我為什麽不試試呢?況且我並沒有說假話,隻是告訴你真想而已。武鬆,你好好想想,你希望在問我問題的時候,我有所保留嗎?肯定不希望吧,那在血石這件事上,就不要區別對待。行了,老夫知道的事已經全告訴你了,我就等著看結果了。”鳳凰詭秘的一笑,拍拍武鬆的肩膀:“不要讓老夫失望啊,哈哈哈。”
武鬆感覺到受到了愚弄,今天的種種事情都在愚弄他。充滿謊言的哥哥、質疑自己正義看門官差、讓人不齒的抬屍者,以及把自己推向岔路口的鳳凰。這些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樣,在自己剛剛經曆完一場大戰之後,紛紛粉墨登場,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嘲笑著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武鬆憤然轉身,出了鳳凰的房間。他的耳朵裏似乎還聽到了鳳凰的笑聲,這讓他更加憤怒。縣衙對於他來說,是汙穢而又肮髒的地方,他發現自己對這裏厭惡至極。二郎並沒有再同任何人對話,而是直接出了縣衙的門,牽過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
在坐立在馬背上的那一刻,武鬆突然可恥的感覺到了猶豫,在武大和海砂之間的猶豫。在上馬之前,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會產生殺掉武大的想法,這是極其可笑的,他會用自己的行為向鳳凰證明他對於自己來說,是多麽的無知。可騎在馬背上的武鬆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有機會能夠拯救海砂卻沒有,那這何嚐不意味著海砂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呢?
這種想法,讓二郎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