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那婦人這般人物,絕對不可能把事情簡單的寄托在偶然發現上,既然計劃如此製定,那麽她一定就有辦法肯定,掛燈籠的夥計會發現那三口箱子。

這其中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安插內應。隻要把掛燈籠的夥計買通就可以了,那他就會按照婦人的想法來做事,主動去後院掛燈籠,然後發現箱子,跟王安報告,一切順理成章。但是這看似最簡單的辦法,卻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

首先是時間,這夥計西門慶雖然叫不出名字,可也知道他在西門藥鋪很多年了,而那婦人來到陽穀,估計也就是最近的事,不可能提前做安插。我今天走進西江茶坊也是很偶然的事,之前沒有人跟我說,今天要去那如何如何,這也就從另一種方便杜絕了夥計提前被收買的可能性,如果要收買這夥計的話,貴婦必須要在我發表完那番演說之後,到掛燈籠之前下手。

如王安所說,整個下午,夥計都是在一起的,這種分別收買是沒有時間的。

其次,在於確定人選。西門藥鋪裏的夥計很多,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誰應當負責掌燈,更別說是點後院的燈了,就算點燈的夥計是下午出門賣藥的,沒有開始就跟王安在一起,如何一個外人能夠迅速的找到合適的人選進行收買,這本身就是天方夜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因此,這看起來最容易達成的辦法,實際上是最難完成的。

那麽,還有什麽辦法能夠達成這種效果呢,應該就是暗示了。應該有這麽個人,像沒事一樣提一句,後院好像多了幾口箱子,你點燈的時候看一下。如果有這麽一句話墊底的話,那刻意的尋找箱子,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了。

不管怎麽說,疑點都集中在點燈的夥計上,那就一定要好好問問他,希望狐狸的尾巴,可以在這個時候露出來。

“王安,把剛才在後院發現我吐血的那個夥計叫上來,我有話問他。”西門慶思考了半晌之後,如此對王安說。

“東家稍等。”王安聽了話之後,馬上出了房間,片刻之後,就帶了個人回來。

西門慶抬頭一看,正是在後院掛燈籠的那個夥計,既然人在這,那什麽事都是可以問清楚的。

“你叫什麽名字?”西門慶下了床,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以東家的身份坐在**跟夥計說話,確實是有些失身份。

“回稟主人,我叫李強。”那夥計站在屋子當中,並不抬頭。

“哦,李強。”西門慶琢磨琢磨,以前的老規矩其實真應該改改,當東家的,也確實有必要掌握手下這些夥計的名字,否則什麽事都甩手給掌櫃,肯定是會出問題的,東家也就慢慢被架空了。這種不管事的傳統規矩,看起來是在維護東家高貴的身份,但實際上,是為了讓東家對掌櫃產生依賴感。西門慶暗自搖了搖頭,這麽簡單的道理,他幹了許多年藥鋪,直到現在,方才想明白。

“李強,我有事要問問你。今天下午,你出去賣藥了嗎,我忘記當時出去的時候,你在沒在前堂了。”西門慶覺得自己還有必要問問這個,其實問這個問題挺多餘的,他完全可以直接去問王安。但實際上,這個問題除了多餘,還有另外一個特點,那就是不容撒謊。所以把這樣的問題作為談話的開始,會給對方一種,其實一切都已經被掌握的心裏暗示,無形當中,對對方產生壓力。這也是從前的時候,藥鋪掌櫃無意中說給西門慶聽的,西門慶閑來無事的時候會想想,覺得很有道理。

“回稟主人,我下午的時候出去賣藥了,隻是進行的比較不順利,所以回來的很早。我回來的時候,正趕上看見其他的兄弟在摘藥鋪的牌子,所以我也過去幫了幫忙。隨後進屋的時候,王賬房告訴了我您剛剛說的話,之後我就一直在前堂了。”王安回答道。

王安的下午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店鋪內的,如果說剛剛摘牌子的時候他就已經回來了,那這個時間上幾乎不允許他跟別人進行什麽交談,畢竟我是直接從西江茶坊回的藥鋪,在後堂也並沒有待太久,就到前麵來讓他們摘牌子了。看來李強的這部分時間應該是幹淨的。

不過西門慶並沒有直接相信李強,而是望向了王安。他也要向王安傳達一種欣喜,李強所說的每一件事,都必須需要得到王安的證實,王安也需要隨時說出,他覺得不對的地方。

“王安,情況是這樣嗎?”西門慶問道。

“沒錯,之後李強就一直跟我在前堂,直到掌燈的時候。”王安做著證實。他的證實不是脫口而出,而是能夠很明顯的聽到有思考的停頓,這一點讓西門慶更加放心。

“嗯。”西門慶點了點頭,用讚許的眼神看著二人,表示自己很滿意,然後他繼續問:“李強,後院的燈一直是你點嗎?你除了後院的燈還負責點什麽別的地方的燈嗎?”

“回稟主人,後院的燈一直是我點,除了這個之外,有的時候我也幫忙掛其他地方的燈籠。但是今天晚上,因為夥計們都在,大家也都想分頭行動,這樣速度快一些,王賬房還特意說,掛完燈籠,還要在前堂集合,繼續那麽待著。”王安的回答顯得從容不迫,沒有半點語氣和語態上的破綻。

“那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從實回答。”西門慶瞪著王安,他已經厭惡了這種老鷹捉小雞一般的撲殺和躲藏,現在的西門慶需要的是明確的,肯定的答案。“如果,今天晚上在後院當中你沒有遇到我的話,你是否會發現那三口箱子?”圖窮匕見,西門慶相信,貴婦會如此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這麽問李強,無非會得到兩種答案。一種答複是“會發現”,然後自然會說原因。無論這些理由是真是假,都會提供給西門慶以繼續思考的線索;另一種答複是“不會發現”,如果是這種答複的話,那李強自身有問題的可能性就在提升,當然了,也很有可能是貴婦還有什麽後招,隻不過是因為自己打亂了她的計劃,沒有來得及使用,就已經成功了。不過這“後招”隻存在於西門慶的幻想當中,存在與否是不能拿來判斷眼前的事情的。

“不知道。”李強搖了搖腦袋。

“怎麽會不知道?”西門慶著了急,他完全沒想到李強會是如此的回答,這相當於自己預想的兩種答案,以及兩種跟進問題的方式全都作廢了,而且從另一個方麵證明了,自己的思維存在著巨大的漏洞,完全不具備考慮和分析事情的能力。

“說實話,主人。”李強摸了摸頭:“按理來說,我去後院掛燈籠,掛完之後,會掃視一圈,看有沒有什麽問題,如果是這樣做的話,三口箱子是一定會被發現的。但是您也知道,咱那後院平時就是個費院子,別說值錢的東西了,連垃圾都不往那裏堆,再加上我幹這活兒很多年了,很多時候,也就不做巡視這種事了。要是夏天的話,可能還會略作停留,可現在是冬天,眼瞅著也快過年的時候,入夜之後實在太冷,我也很有可能不做任何停留,直接就回屋了。要是那樣的話,估計得等明天早晨,我去收燈籠的時候,才會發現那三口箱子。所以主人,我並不能確定如果沒碰到您,到底會不會發現那三口箱子。”李強說完了,繼續垂手而立。

毫無破綻。西門慶簡直想跳起來罵人,他感覺到的是一種被玩弄了的沮喪和憤怒。在西門慶自認為漫長而縝密的分析當中,一切事情都完美的指向了李強,但是李強卻用最為簡單的道理,最為合理的邏輯,輕而易舉的就把事情推的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不可能把李強的心挖出來,看看他到底是怎麽想,他的這種無懈可擊的解釋問題的方法,已經把一切西門慶先前在意識裏的懷疑解釋的一清二楚。

西門慶甚至覺得,李強的這種完美讓人疑惑,西門慶自認為,如果自己來解釋這樣的事的時候,難免會有一點慌亂,哪會像李強這樣從容不迫,一點點的抽絲剝繭的解釋。但是,完美的無懈可擊,總是不能夠作為懷疑的理由出現的,西門慶非常清楚的明白這一點。因此,他很沮喪。

西門慶很想再找個什麽問題,刁難一下李強,最好能逼出自己想要的疑點和答案,但他想了好一會,都沒有想到這個自己期待的問題。無奈之下,他隻得揮了揮手,對李強說:“沒什麽問題了,你做的很好。”

“主人謬讚了,如果沒什麽別的事情,小的就告退了。”李強的聲音顯得很謙卑。

西門慶不想讓李強走,他總有一種感覺,如果現在把眼前的李強放跑了,也許真像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現在是知道真相唯一的機會,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撲上去,把李強捆起來,然後嚴刑拷打,反複的問剛才自己問過的問題,西門慶相信,如果那樣的話,一定會有所收獲的。

但是他不能這樣做,自己不是武鬆,不可能私設公堂,況且王安還在旁邊,他隻是自己剛剛提拔的賬房而已,他更像是一個事情的見證人,站在中立的位置,而不是自己的親信。這事傳揚出去,隻會讓自己眾叛親離,即便投軍,也隻是光杆兒一個人,鬧不出什麽大動靜。

“還有一個事,我多問一句。”西門慶仍然想抓著箱子這件事不放手,發現箱子,不可能基於一種巧合的環境,那太不合理了。“你剛才說,要是不碰見我的話,有很大可能是會直接回來,發現不了那三口箱子是吧。那我現在問你,你攝像一下,如果我想讓你在沒有碰到我的條件下,發現那三口箱子,需要怎麽做呢?”

西門慶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無聊,這麽問的話,李強隻要說一句“我不知道”或者“我沒想過”之類的話,就能簡單的搪塞過去,到頭來,還得讓他從容離去,而自己會顯得更加狼狽,也會更加的沮喪。

但李強並沒有馬上答複,而是愣了一下,在做極其自然的思考。連反應都這麽合理,直接回答“我不知道”的話,雖然是無懈可擊的合理,但會讓西門慶覺得這明顯是想好的台詞在做刻意的搪塞。即便沒有破綻,可仍值得懷疑。

琢磨了片刻的李強回答:“我覺得如果主人一定要讓我發現那三口箱子的話,其實也很簡單,隻需要派一個人,在後院的外麵等著。等到院內傳出燈光的時候,學一聲貓叫狗叫或是發出點什麽別的聲音,自然就會把我吸引過去,發現箱子也就順理成章了。”

複雜而“縝密”的思索,被簡單且合理的理由完美打敗。西門慶發現自己一無是處,那些雄圖壯誌也許僅僅是腦海中幻想的產物,永遠不可能實現。畢竟,現在自己連這麽一個簡單的夥計都應付不了。詢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李強確實有什麽問題的話,現在的自己跟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心智層麵上的對抗,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他無奈的揮了揮手,示意李強可以下去了。西門慶厭惡了這種對抗,他甚至不想說話。

但是李強,如同嘲弄者一般的說道:“主人,那現在我可以下去了?”

“可以了。”西門慶有氣無力的再次揮了揮手,然後說:“你也別叫我‘主人’了,聽著太別扭。現在我說的時候已經過了,還叫我‘東家’也就行了。”

“哦,東家,小的糊塗了,現在已經過了掌燈的時間。那東家、賬房,您二位忙著,小的告退。”李強對著西門慶和王安分別鞠了躬,然後走出了房間。

西門慶頹喪的坐在了床邊,看著王安一陣苦笑。王安讓西門慶看的有些莫名其妙,不解的撓了撓頭:“東家,看起來你是碰到難處了,能不能跟小的說說,咱也想想辦法,怎麽能避險不是?”

西門慶想想也對,現在對自己腦子也確實是沒信心,說不定武鬆特別容易搬倒,隻不過是自己沒想出來辦法罷了,反正事情也不能變的更壞,死馬權當活馬醫,問問王安也沒什麽不好。

“我呢,本來想募集點資金,供咱們投軍用,你也知道,咱們這藥鋪著急出手,是賣不了多少錢的,但是想投軍投到好地方,上下打點的錢是免不了的。因此籌錢也是我最上火的事兒,今天呢,碰上一個有錢的主顧,出手闊綽,我說話說到高興的地方,嘴上也就不太有把門兒的,也就吹了不少牛。結果這主顧就出了這麽一大筆銀子,三萬兩,來讓我幫忙辦事。”西門慶垂頭喪氣,越想越後悔。

“給三萬兩銀子,就讓您辦事兒?這也太簡單了,東家啊,那可是三萬兩啊,這麽大一筆錢,咱就是拿出一半來雇別人來辦事兒也是手拿把攥的,你怎麽還能為這個發愁呢?”王安疑惑不解。

“因為這事兒咱辦不了。”西門慶一拍大腿,索性也就直說了:“這人雇我,幹掉武鬆。”

“誰?”王安本來坐著,這一下跳了起來,情緒非常激動。

“本縣都頭,打虎英雄,大戰活屍的武鬆武二郎。你聽明白了?”西門慶心裏好一陣喪氣,王安聽到武鬆的名字就嚇成這樣,把這事兒跟他說,保不齊明天早晨就跟武鬆告密去,武鬆吞了這三萬兩銀子之後,怎麽著也能分給他一點,這麽大的利益在前,如果自己同王安換位,也難保不心動。

唉,一時嘴快,跟人交了實底,現在真是追悔莫及啊。

“太好了!”王安在地上拍了一下巴掌,興奮的大喊。

西門慶感覺自己產生了幻覺,這一定是聽錯了。“我說的是武鬆,就是那個矮子武大的弟弟。”

“武鬆誰不認識啊。”王安興奮的說:“我沒聽錯。東家,這真是個好機會。您可能久在家裏,不知道外麵的情況,其實近些天來,陽穀縣裏的很多人對武鬆都非常的不滿,據我所知,已經有一些人聯名向州府上書,要求朝廷把武鬆撤換掉。理由也很簡單啊,武鬆自己是都頭,又把武大推上了商會會長的位置,擺明了是把陽穀變成武家的後院,這讓別人怎麽過?武家就剩這哥倆,可陽穀人多啊,不能受這欺負。我在外麵,這種言論把我的耳朵都磨出老繭了。東家你這麽幹,是順民心的。您想投軍,帶領兄弟們幹大事,這是好的,我王安讚成無比。咱幹大事,就從現在開始,搬倒武鬆,咱就是全陽穀的英雄,到時候還怕投軍沒有盤纏?別說這三萬兩,陽穀的商戶,能再給您捐出三萬兩。您那天跟我們說的對,堂堂男兒,一定要有一番作為,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啊。東家,我王安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您就說怎麽幹吧。”王安的情緒很激動。

西門慶有些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