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信癡癡的看著孟慧茹。

就好像是他第一次和她相遇時一樣,他的心砰砰跳個不停。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她穿紅是這麽的美麗。

以前,她總是穿一些素雅清新的顏色,比如鵝黃,比如丹青,甚至是藕荷,卻是從來沒有穿過紅色。那些也似乎更加適合她那種恬淡漠然的氣質。

他本以為,這等濃烈的豔色應該是不適合她的。起碼是不會讓她增添美麗的。

可是如今,一身如火般的鮮紅嫁衣隨著風微微揚起,她卻如同被烈火包圍的鳳鳥一般——明豔、華麗,帶著一絲絲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決絕和慘烈。

那些沉重的頭飾早就被孟慧茹甩在了地上,陷到雪裏之後卻又被陽光反射的星星點點泛著金光。沒了束縛的長發就那麽自由而散亂的飄散在風中,黑鴉鴉的隨風飛起,卻如同最上等的黑色綢緞,帶著耀眼的光澤。

或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或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期,總之,此刻的孟慧茹端的是美到了極致!

可是她的雙眸卻是那樣的冰冷,因為寒冷而隱隱發青的臉孔上更是半分笑容也沒有,甚至連多看方永信一眼也不肯。

方永信卻是故意忽略她的冷若冰霜,自顧自的笑著說道:“你瞧,這是咱們頭一次遇見的地方!你可還記得這裏嗎?”

他仿佛還置身在那百花盛開的春天,他也依舊是那個其貌不揚的狗子。

孟慧茹,卻沒法像從前那樣宜嗔宜喜,嬉笑怒罵。

她方才就已經發現了,雖然春天和冬季的景致大大不同,可是這裏分明就是他們遇上的那個驛站。

就是在這裏,她被方永信劫持,幫著他回京,幫著他躲避追殺。

她也認識了這位前一世就出盡風頭的風雲人物——彼時的萬戶侯,現在的寧遠侯世子。

她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憂慮。

也隻有方永信能想到如此刁鑽的地方,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想到她被擄劫到此處了呢?

“我的心裏隻有你一個……一直都是……從來都是……始終沒有變過……可是你,為什麽?為什麽要嫁給他?難道你都忘了嗎?忘了我們曾經多麽親密,多麽開心?”

方永信對於孟慧茹的沉默,終於是有些動氣了。

盡管他努力壓製內心的憤怒,可是那聲音終究是有些聲嘶力竭。

孟慧茹雙眼下垂,思忖了片刻,方才淡淡說道:“我不嫁給他,我該嫁給誰?你問我為什麽?難道你不知道嗎?”

方永信覺得心頭一疼,可是卻強忍著。

他想要發怒,卻又是舍不得,又覺得心裏有愧,便改了口氣,低聲下氣的祈求:“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我上一次……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你總該理解我的!我從來不曾想要傷害你的。”

“理解你?是的,我理解你。可是我不能用我們的生命來成全你!方永信,你告訴我,那時候,你當真不想要我的性命!”

觀音廟那一夜,孟慧茹永世難忘!

若不是睿郡王舍命相救,她還能站在這裏聽他傾訴衷腸嗎?

孟慧茹的話擲地有聲,如同一根針紮到了方永信的心上。

他聽見她那樣自然而然的說出“我們”,由不得怒火中燒。

“我們”?

他當然知道那是她和誰!

她和他變成了我們?

那他呢?他怎麽辦?

憑什麽?

明明先遇見她的是他,明明先愛上她的也是他啊!

為什麽長孫煜要冒出來橫刀奪愛?

嫉妒如同一把從地獄燒起的烈火,迅速的席卷了方永信的整個身體,燒得他的靈魂都在呻吟,在咆哮。

這火永遠無法熄滅!永遠無法遏製!

“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的性命!我從始自終都是想要保護你!”方永信希望對方能看一看自己,哪怕是一眼也好。

可是孟慧茹始終偏著頭,不肯看他。

“你跟我走吧!你放心,我現在不用怕他們了,也沒有人能傷害你了!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對不對?我能感覺得到,你不要騙自己!咱們離開這裏,好不好!我要把一切的美好給你!慧茹,你答應我,好不好?”

他像一個無助又可憐的孩子,在懇求,甚至是乞求。

孟慧茹捫心自問,到底有沒有對方永信動心?

大概是有的。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又是什麽時候消失,她都記不得,甚至不知道。

或許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和他同命相連,是能夠互相依靠的。

可是,一個人的仇恨和疼痛已經足夠沉重,若是兩個人都行走在陰暗之中,隻能讓雙方的痛苦加倍,甚至窒息。

過去的種種,有如夢幻泡影,她沒法追究負責。

可是此刻,她對於方永信,實在是無愛無恨。

或許他的愛一直在持續燃燒,可是卻已經將他自己燒得變了模樣。

這張猙獰而恐怖的臉孔,還是那個有些矯情,卻又驕傲的方永信嗎?

孟慧茹終於抬起頭,直視著對方。

她的聲音淡淡的,似乎不帶什麽情緒:“跟你走?去哪裏?和你一起去漠北?你做你的駙馬?我呢?給你當小妾?還是女奴?這就是你要給我的一切美好?你恕我不知好歹,我不能接受!”

方永信覺得喉嚨裏一陣甜腥湧上來,他硬生生的壓製住,捂著胸口,怔怔的立在那裏。

她知道了,她終於是知道了。

怎麽辦?

她這樣的女子,怎麽能去當妾?

她是他的妻啊,是他早就認定了的妻!

可是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

如果不娶了烏蘭圖雅,他怎麽能夠利用漠北的大軍,伺機進攻大順,殺了端親王,殺了狗皇帝?

他父親的仇要如何報?

他寧遠侯府數萬士兵的血海深仇要如何報?

隻要這兩個始作俑者還活一天,他就寢食難安。

那數萬冤魂仿佛日日夜夜都在他的身後跟著他,催促他,讓他想盡一切辦法去報仇,去雪恨!

他終其一生,都必須以此為目標,否則注定要在悔恨和苦惱中度過!

他愛她,他真的愛她!

但是,他拿什麽來愛她?

孟慧茹見方永信的臉色漸漸慘白,甚至嘴唇都有些發青,心中升起一絲憐憫。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不肯表現出半分。

“慧茹,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跟不跟我走?”方永信捂著心口的手都在顫抖。

孟慧茹別過頭去,斬釘截鐵的說道:“我,不走!”

方永信慢慢的背轉身體。

一口心頭之血直接湧出,落在那皚皚的白雪上顯得格外的紮眼。

方永信覺得滿口的甜腥無法消散,就好像他對她的愛和恨。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唇,無力的慘笑:“我懂了。你走吧……你走吧……”

卻是再也不肯回頭去看孟慧茹。

他不願她看到他的脆弱,看到他的無力。

孟慧茹隱隱覺得方永信有些不對勁,可是此時此刻,她不能多說半句。

她咬了咬牙,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我再問你最後一句……”方永信的聲音幽幽的響起。

孟慧茹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你到底,有沒有,哪怕隻有那麽一瞬間,愛過我?”

孟慧茹閉上了雙眸,低聲說道:“沒……有……”

“是嗎?”方永信在苦笑,“你我今日一別,他日再見,隻怕就是你死我活!願今生再不相見!”

孟慧茹終於忍不住回頭去看。

冬日裏的太陽有些慘白無力,似乎沒有辦法給人間提供過多的溫暖。

那樣頎長又美麗的身影被那淡淡的陽光籠罩,讓人看不清他的輪廓。

然而,他的背脊始終是挺直的,仿佛無論是誰,都不能忽視他的驕傲。

她好像現在才剛剛發現,他瘦了很多,幾乎已經是形銷骨立了。

他和她,終是兩條平行線。

那麽相似,又並駕齊驅,可是卻永遠不可能交匯!

孟慧茹的眼睛微微有些濕潤,然而卻並不感傷。

她回頭,堅定的邁開步子。

永別,方永信!

永別,我灰暗而陰霾的過去!

孟慧茹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提著裙子飛奔起來。

她喘著粗氣,任由那涼風吹在自己的臉上,終於跑出了那已經空無一人的驛站的大門。

然而,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條筆直而空曠的大路。

這是在通往京城的必經之路上!

可是她一個女流之輩,又是這身打扮,該如何才能順利回京?

孟慧茹愣在那裏,一籌莫展。

“咳咳。這位小娘子如此美麗,卻又是如此的煩惱,莫非需要什麽幫助嗎?”

有那長身玉立的俊美男子,背著手,慢慢走來。

他的形容如此的狼狽,滿身風塵,可是卻絲毫無法掩蓋他的俊朗和不凡。他仿佛是天上最高貴的神祗一般,突然出現在了孟慧茹的麵前。

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就那麽看著孟慧茹,氣定神閑又是信心十足。

他招了招手,寵溺的說道:“我來接你啦!快快隨我回家!”

孟慧茹眼中的熱淚瞬間滴落。

她不顧一切的飛過去,如同一隻美麗的紅色蝴蝶,撲向那世間最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