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趨向平靜。偉慧和家行,又開始正常過日子。

心中清朗無礙,便不會執著於一個特定的結果,或是某種特定的狀態。若迷曾說過,相愛的人不一定要結婚,婚姻不一定要有愛情。好的婚姻不過像經營公司,夫妻雙方各司其職、各取所需。

可是,偉慧想,她和家行的婚姻,原本是有愛情的。是愛情帶領他們最終走向婚姻的,難道不是嗎?

那麽,這十年的共同生活是如何一點一滴消磨掉了兩人的愛情?

生活平靜歸平靜,偉慧與家行似乎言和,不再爭吵,但兩人都明白,彼此之間有了嫌隙。一種疏離感日夜彌漫在他們的生活中。

家行的手機經常接到陌生號碼的來電。偉慧知道那個小姐還在試圖聯係家行。也許那個小姐愛上了家行,也許還手機一事就是她故意策劃為之。這個世界的規則總是那麽容易被打破。一個婚姻外的女子是不需要對他人的婚姻負責的,所以能夠肆無忌憚、任意妄為。

但偉慧不想管了。她也不知該怎麽管。她心裏很清楚,家行是不可能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而放棄家庭、放棄她的。可他畢竟已經背叛過她,如今又這般消沉。她覺得沒有意思,也沒有話再想對他說。

就這樣,偉慧進入了一個無言的階段,經常做著事情就走神,經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沉默而無望。

這樣一來,家行又覺得心裏毛裏毛躁了,覺得偉慧好像在無聲抗議什麽,覺得事情在偉慧那裏沒完沒了,於是他動輒找茬發火。

女人嘮叨,男人沉默,這幾乎是社會常態。男人自覺沉默是優秀品質,非常厭煩女人嘮叨。可一旦女人沉默了,男人卻開始害怕。

家行脾氣日漸暴躁,正是因為他害怕偉慧的沉默。

又一次,為了一件瑣事,家行認為偉慧故作冷淡,是在甩臉,於是發起了脾氣。兩人爭執了幾句。家行在氣頭上,順手抓起桌上的一樣東西摔了,摔完才發現,地上碎裂的是他們的結婚照。

偉慧受不了了,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公婆看不下去了,讓他們要吵出去吵,不要當著老人和孩子的麵吵。見家行和偉慧都不動,他們帶著兩個孫女出門去了。

偉慧內心崩潰,給若迷發信息,問她可否來陪伴自己。

若迷收到信息說馬上就來。家行因為砸壞結婚照,內心愧疚,冷靜下來之後,抱著頭思考許久,然後向偉慧道歉。偉慧也不理睬。

若迷來了,偉慧還坐著發呆。倒是家行起身招待若迷。

家行招呼若迷坐下,便說:“你們聊,我出去了。”

若迷說:“你別走。我是來勸架的。三人一起坐下把話說開吧。”

坐下後,家行問偉慧:“我究竟哪裏讓你不滿意?”

偉慧搖頭,“也許不是你的問題。也許是生活本身出了問題。”

偉慧說:“自從我們的愛情消失,我覺得每天的生活都沒有什麽意義,人隻是麻木地活著,身不由己地被包裹在生活的洪流中。”

家行重重地歎氣:“你究竟在說什麽?我聽不懂。我們的愛情消失了嗎?我還是愛你的啊,難道你不愛我了?”

“不,不,家行。我們不在一個頻道裏。”偉慧說,“你說的愛和我說的愛並不是一回事。”

偉慧說話隻看著麵前桌子上的一小塊地方,像是對著桌子說。

若迷和家行互相看一眼。他們都有這種感覺:偉慧有抑鬱傾向。

若迷太了解偉慧了。從小到大,她了解她一切的盼望、失望、她的自我掙紮,還有她的痛苦。她不忍看她這樣沉墮下去。

她說:“偉慧,在我看來,家行的態度挺好的。你們每天在一起生活,矛盾衝突難免,彼此多些理解和寬容,日子容易過。你倆不妨外出旅行一段時間,交些新朋友,一切都會好。”

偉慧聽了卻隻是笑笑,像是根本提不起勁頭去做任何事情。

過了片刻,她說:“旅行也好,交朋友也好,都隻是幻覺,治標不治本。我最最在乎的東西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家行正要說什麽,電話卻恰好響了。是公婆打來,問兩人吵完了沒有,說他們帶兩個孫女去家穎家吃飯了。

家行掛了電話,頹然怔愣了一會兒,像是在反思這整個局麵究竟是誰的過錯。待回過神來之後,他對偉慧和若迷說:“若迷留下來吃晚飯吧。我來做飯,你們想吃什麽?”

婚後家行下廚沒有超過三次。此刻他忽然說要做飯,偉慧覺得意外,同時也感到一陣久違的溫暖和釋然。她的情緒回轉過來。

若迷趁勢說:“好啊好啊,偉慧愛吃銀鱈魚,我想吃咖喱牛腩,再炒個菠菜,怎麽樣?我還可以貢獻一個拿手的番茄土豆湯。”

於是家行去買菜,回來後在廚房勞作。若迷也上去幫把手。偉慧在一旁看著,她的丈夫和她的閨蜜,這樣忙碌,為了叫她高興。

於是她高興起來。三人在一起吃了一頓愉快的飯。

飯桌上,若迷說:“家行,你是男人,是丈夫,是父親,就多體諒些。偉慧現在是全職媽媽、全職太太,或許你現在賺得不少,但你切不可驕傲。偉慧對這個家的付出是無法用金錢計算的。”

家行笑,“我知道,我知道,若迷,我也是讀過書的人,這些道理自然明白。我從沒有在經濟方麵虧待過慧慧。再說家務我也做的。你看我今天又買菜又做飯,手藝還嫻熟吧?”

若迷說:“嫻熟?看你手忙腳亂的樣子,要不是我幫忙,你魚都煎糊了。就你這樣,一年也就下這一次廚吧?你自己說說,結婚至今,你做了多少頓飯?偉慧又做了多少頓飯?你掃了多少次地?偉慧又掃了多少次地?若說你上班,偉慧帶孩子又何嚐不是付出?”

若迷這般能說,偉慧都忍不住笑了,歎口氣,淡淡地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到底是不是來勸架的啊?”

家行笑道:“沒事沒事,若迷不是外人,暢所欲言是好的。那若迷幫我和慧慧做個家務明細表,以後家務勞動對半分配可好?”

若迷笑道:“好啊,樂意之至。”

家行搖頭苦笑,“你們這幫女權主義者。”

若迷說:“抬舉了。我哪是什麽女權主義者,偉慧就更不是了。”

家行說:“是,是,真正的女權主義者都在外頭忙著抗議男女廁所比例不公,號召女人們占領男廁所。”

若迷說:“對,還忙著咬文嚼字,說‘農民伯伯’和‘警察叔叔’這類詞匯涉嫌性別歧視,無視了廣大女農民和女警察。”

家行和偉慧聽了都笑起來。

若迷又說:“我倒覺得,那些在網上打嘴仗的所謂女權者應該去提倡文字改革。比如太陽這個詞,太字下麵一點指的是男性**,陽字古代本就指代雄性,用太陽二字來命名一顆恒星,簡直就是**裸的男權文化。她們應該去修改詞典,把太陽改成 ‘大陰’。”

家行和偉慧哈哈大笑。若迷的幽默讓他們開懷。氣氛很好。

笑完之後,偉慧心裏明白,若迷看似反諷,迎合家行,實則心裏有明朗的一杆秤。本質上她就是個女權主義者,但她是行動派,並且以身作則,從不喊口號或參與網上那些無意義的口舌之爭。

飯後偉慧送若迷下樓, 感謝她登門,化解矛盾。

若迷對偉慧語重心長,“我今天這樣來攪合一番,也隻管得了兩星期。長久的和諧,還要靠你們二人自己。”

她說:“要使兩人的關係長期和諧穩定,兩人必須平衡、平等。要達到平衡、平等,首先你要成為一個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具體的做法就是——像他一樣投身於工作和個人事業。”

若迷建議偉慧,等小和上幼兒園後,出去找一份工作。

三十歲,還是可以在職場上有所作為的,若迷說。

偉慧擁抱若迷,衷心感謝她。她亦下定決心,開始振作,嚐試和家行修補關係,同時準備發展自己的工作和個人生活。

送走若迷後,偉慧回到家,見家行已把房間收拾幹淨,洗了澡躺在臥室的**等她。

兩人很久沒有過**了,自從家行和夜總會小姐的事情之後,就沒有做過。家行今天的樣子顯然是在邀請她。

偉慧猶豫之後,走進浴室洗澡。

在蒸汽彌漫的浴室裏,偉慧想通了。日子要過下去,必然要放下芥蒂,過心理上這一關。也許過了這一關,一切就可以回到從前。

氣氛還是很好的,沒有想象中的尷尬。整個過程,偉慧控製著自己的思緒,沒有去想象家行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畫麵。家行顯得十分熱情投入,仿若回到兩人新婚的時候。

做完後,家行抱著她,兩人慢慢說著話,談起一些對未來生活的想法。偉慧說她想出去找工作。

家行沉默著,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偉慧又說:“我希望能夠兼顧家庭和事業。”

家行還是沉默,過了片刻,說:“你自己想清楚便好。”

偉慧鬆了口氣,她慶幸家行沒有說出“家庭就是女人的事業”這句話。但她並不知道,家行心裏想的卻正是這一句話。

偉慧說:“若迷和我從小一起長大,但現在,她是我的榜樣。她就能夠兼顧家庭和事業……”

家行用鼻子發出一聲哼笑,打斷道:“她哪有什麽家庭?”

偉慧看家行一眼,說:“一個母親加一個孩子不能算一個家庭嗎?單親家庭不能算家庭嗎?你太狹隘了。”

家行笑笑不說話,懶得爭辯、讓你三分的意思。

偉慧又說:“無論如何,我喜歡若迷。她很能幹,很理性,總是能夠控製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會失控,她也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麽。”

家行不以為然,淡淡地說:“她隻是很會找理由,去否定自己無法得到東西。”

偉慧愣住。在家行眼裏,他自己這樣的男人,以及他所能提供的婚姻生活,就是若迷無法得到並一再否定的。

家行又說:“我知道她,讀了幾本波伏瓦,就看不起別的女人嫁作人婦做全職太太了。說什麽做妻子辛苦、做新婦不易,說得好像她不用一日做三餐給自己和孩子吃一樣,說得好像她的兒子沒有那麽多衣服要洗、尿布要換一樣。房租水電、吃用開銷,哪件不需要她親自過問操心?我就不信她活在仙境裏,不結婚就免除一切勞役。沒有男人和老人幫她分擔,她隻有更辛苦。”

他又說:“若說與公婆相處難,與社會上的人相處就不難了嗎?家裏人再難相處也是家裏人,不會害你。到社會上,都是人吃人。她一個女人,要自己賺錢養家,單打獨鬥,有得苦了。那些苦你是用不著吃的,因為你有我。我知道,她是你好朋友,你們無話不談。但你隻看到她風光瀟灑的一麵,沒看到她生活有缺陷的一麵。她午夜寂寞哭泣會同你說嗎?講真的,李若迷這樣的女人其實很可憐。”

誰又不可憐?偉慧想,不過各自選擇、各自承擔罷了。但在這樣的場景、語境下,她不好再反駁丈夫,隻好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晨起,家行去上班。出門前他抱了抱偉慧。是一個拘謹而略顯潦草的擁抱,像一種拙劣的模仿,模仿他們新婚時期的甜蜜。

偉慧決定外出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