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咖啡館內十分幽靜,二樓雅座隻有他們一對客人。

偉慧在廖德忠麵前坐下的那一刻,廖德忠看著她,眼中的光芒專注而炙熱,如同青春少年看著戀慕的約會對象。偉慧始終避著他的目光,低頭裝作研究飲品單,然後點了中規中矩的卡布奇諾。

服務生離開後,兩人之間有過那麽一瞬的冷場和尷尬。但很快,廖德忠找到話題,調和氣氛。畢竟是四十多歲的男人,又在外麵做生意,駕馭這樣的場合自然如魚得水。

偉慧一直是淡淡的,不主動說話。他問什麽,她答什麽。

她眉眼低垂,就看著自己麵前的一小攤地方,一雙手安靜而謙卑地握著放在膝頭的小皮包。

廖德忠說:“你看起來總有些鬱鬱寡歡。”

偉慧牽動唇角,說:“也沒有,我隻是不知該說什麽。”

兩人的生活背景大不相同,可以聊的話題並不多。

廖德忠問偉慧平時有些什麽愛好。

偉慧說:“就看看書,看看電影。”

廖德忠說自己喜歡戶外運動、自駕穿越,曾駕車去西藏,最近在練習太極拳,可以健身,也可以搏擊。

偉慧聽了便微笑。他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兩人年齡相差了十二歲,隔了半代人,或許也可以說有代溝。

但不知為什麽,她在他身邊感覺愉快。他身上有一種淡定通透的氣質,一種閱盡滄桑後的練達,令她誠服。

一杯咖啡喝完,廖德忠又給偉慧添了一杯熱巧克力。但他還是沒有提到工作的事。

偉慧這時忍不住了,問道:“你說找我是要談談工作的事?”

“嗯,是。”廖德忠說,“我希望,你能來我的公司,這樣我每天都能看到你。”

這依然不是在談工作,偉慧當然明白。

可同樣一句話,換一個人說出來也許就顯得猥瑣下流。但廖德忠卻不知為何能說得這般大氣磊落。

偉慧低下頭,沒有接話。她聽見廖德忠又說:“我知道你有困難,我不奢求。其實,隻要能常常見到你,我就覺得滿足了。我甚至願意付你薪水,你不必按時來上班,隻要在你得空的時候,來見見我,就像現在這樣,麵對麵坐著,說說話,便已很好。”

聽到這裏,偉慧警惕起來。他在邀請她進入一種帶有顏色的關係嗎?他在暗示兩人關係的走向嗎?

偉慧即便單純,也不會單純到相信一個男人會願意支付薪水僅要求一個女子陪他喝咖啡閑聊,哪怕他再喜歡她。

偉慧還是低著頭,沒有回應。熱巧克力喝得她麵若桃花。

廖德忠見偉慧麵前的馬克杯又空了,又為她叫了一客草莓蛋糕。偉慧忙說不要不要,吃不下了。廖德忠給了她一個微笑的眼神,夾雜著霸道與寵溺,父親對女兒那樣。沒有女人抵得住這樣的一笑。

待草莓蛋糕吃完,天色也黑了。

偉慧說:“該回去了,家人等我吃晚飯。”

廖德忠點點頭,未再多言,揚手叫服務生來買單。他的目光仍執著地停留在偉慧身上。這一整個下午,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

偉慧覺得自己臉頰滾燙,除了低頭,還是低頭。

走出咖啡館,廖德忠說要送偉慧回家。

偉慧忙說:“不了,謝謝,我打車很方便。”

“下班高峰,路上哪有空車?”廖德忠俯首看著偉慧,是王子看灰姑娘的眼神,不過是個老王子,“還是讓我送你吧,別見外。”

如何不見外?才第二次見麵。第二次見麵就上男人的車,是什麽樣的女人?童偉慧一定不能做這樣的女人。

“真的不用了。太麻煩你了。”偉慧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可她的腳卻分明邁不開步。

“一點都不麻煩,順路的。”廖德忠替偉慧拉開了車門。

華燈初上。黑色奔馳車輕盈地駛上了高架路。

車廂內溫度宜人,環境舒適,柔軟的真皮座椅承接的卻是偉慧的緊張與不安。封閉空間內,她感受到身邊駕車男子的磁場與氣息,剃須水的淡淡清香隱約彌漫,混合著煙草的味道。這一切,與家行的氣場完全不同。家行,她想到了家行,她的丈夫。如果此刻家行看到這一幕,看到她坐在別人的副駕駛座上,不知會作何感想。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不再去想如果,不再去想萬一,也不再去想自己是否有罪。車窗外的繁華俗世此刻與她無關。她隻想安靜地走完這段回家的路途。以後,也許,再沒有這樣的經曆。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高架路上,汽車高速行駛,速度產生的窒息感帶來某種幻覺。有一瞬間,偉慧忽然希望時間停住,好讓她仔細地、真切地感受這荒誕卻令人心動的奇遇。

下了高架,卻又陷入一段擁堵,車走走停停。在一段小路上,前後堵得水泄不通,車被迫停下。小路燈光昏暗,車內更為幽暗。廖德忠忽然發出一聲輕輕歎息,伸過手來,握住了偉慧的手。

偉慧驚得說不出話。她下意識地抽自己的手,廖德忠卻用上力道緊緊握住,不讓她逃脫。她驚慌地看向他,正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深邃鎮定、毫無躲閃。兩人目光膠著的一瞬,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他的手很厚、很熱,手掌寬大,略為粗糙,與家行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很不一樣。偉慧感受到這種陌生的刺激,心神恍惚,待回過神來,她再度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你不要這樣。”她說。

她表麵上還在硬撐、在羞惱,但她內心的淪陷已昭然若揭。

廖德忠是什麽樣的人。閱人無數的他立刻知道,麵前這個女人已是他捕獲的獵物。於是他不緊不慢,重新拉過她的手,輕輕握住,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偉慧。你知道嗎,從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一直在想你。今天我一直都在看你。你讓我找回了初戀的感覺。”

偉慧呆住了。就連家行都不曾對她說過這麽熱切的情話。

他又說:“茫茫人海,感情可遇不可求。我們一輩子也許會遇到很多人,但大部分都是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你不一樣,偉慧,你對我來說太不一樣了。你也許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這些話像一縷溫暖的清泉貫穿了她的身心。四十多歲的男人,像少年一樣赤誠表白。偉慧不覺得反感,甚至開始感動。

即便到了許久以後,事情麵目全非,偉慧回想起廖德忠在這天晚上說的情話,仍然覺得他在這一刻,至少在這一刻,是真誠的。

所以偉慧沒有再動,就讓自己的手留在那雙陌生而溫暖的男性的手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拉著手,不知靜了多久,然後廖德忠探身過來,抬起雙臂抱住偉慧,接著俯下臉來,吻住了她的嘴唇。

偉慧陷入一陣瘋狂的慌亂。事情發展之快,出乎她意料。她本能地抗爭,卻又覺得緊張、刺激。他的吻霸道、深沉、熱烈,讓她幾乎不能呼吸。這與她之前的經曆完全不同。除家行外,從沒有別的男人抱過她、吻過她。從沒有男人這樣狂熱地渴望過她。她掙紮著,他卻抱得更緊,吻得更深。一片昏暗中,兩人的肢體無聲地交戰著、交流著。漸漸地,她體內的荷爾蒙被調動起來,身體竟生出一絲渴望,渴望這交戰不要停下,渴望這交流還有下一步。這些渴望與理智發生了偏差,折磨著她的心。她最終還是聽命於理智,用力推開了他。

兩人分開,彼此都陷入一瞬的茫然。與此同時,道路暢通起來,前方的擁堵已經疏散,後方車輛在鳴笛催促他們前行。

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裏好似有千言萬語,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他轉過來將車開動起來。

車在小路上行駛。一陣靜默後,還是偉慧先開口了。

話出口了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怎麽竟說出這樣一句話啊。那根本就是她十八歲時的口氣——她說:“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

聽到這句話,廖德忠微笑了。

這不是指控,不是斥責,而是——撒嬌。能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發出這少女般的嬌嗔,說明他手段不差。

廖德忠這時恢複成一個紳士,兩隻手牢牢地放在方向盤上,再也不碰偉慧一下,也再沒有任何曖昧的話語。

這忽然的冷落與疏遠,又是一道心理考驗。

偉慧心中患得患失,但表麵上,她一直繃著臉。她在生氣,或說她在表演生氣。她既是在生一個男人冒犯她的氣,又是在生她自己的氣。她已經明白自己剛才的反應是不對的。被男人強吻之後的正確反應應該是甩對方一個耳光,然後下車摔門而去。

但反應就是反應,反應隻在事發的一瞬間才有效。那一瞬間錯過了,後麵的彌補隻能是表演。

並且,那樣一句“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算是什麽意思?這輩子她都罵過誰“討厭”?算來算去,隻有周家行一個。

偉慧沒有讓廖德忠送到家門口。她在離小區還有幾百米的地方下車,自己慢慢走回去。她沒有對他說再見。

三十年來,她從未嚐試過放縱自己,哪怕一次。今天是怎麽了?她弄不懂自己了。此刻她對自己的情緒和觀感都很複雜,一時間理不清楚。她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走著,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她,“慧慧”,是家行的聲音。

她幾乎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家行在她身邊。

“怎麽了你?有心事啊?走路光低著頭,從我身邊過去都沒認出我。”家行說。

“哦,沒什麽,我出去逛街了。”她答非所問。

家行向她投去一瞥探究的目光,仿佛在說“我又沒問你出去幹什麽了”。家行的懷疑和審視隻持續了一秒,一秒之後,他說:“去逛街了啊,買了點什麽?”

偉慧說:“什麽都沒買。”話音剛落,又補充道,“有幾件看中的衣服,是剛上市的新款,我想等季末打折再去買。”

家行“哦”了一聲,又說:“喜歡就買,別總那麽節省。”

偉慧心神不寧地笑了笑,點了點頭,然後低著頭走進樓道裏。

家行跟在後麵看著妻子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