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慧辦完離婚手續後,第一個去見的人是若迷。
她在若迷懷裏大哭。
等她哭停了,若迷說:“不過離了婚而已,天還沒塌。”又說:“你哭成這樣,是不是在說,像我這種從來沒結過婚的人該去死了?”
這話讓偉慧噗地笑了出來,但笑容轉瞬即逝。她怔怔地發愣。究竟還是離婚了,她不敢相信,從此她和周家行是沒有關係的人了。
若迷給偉慧倒來一杯熱茶,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好好振作起來,往後日子還長著呢。”
偉慧怔愣著,沒接茶杯,也沒接話。
若迷把茶杯送到偉慧手上,撫住她的手,說:“失去了婚姻,你隻是不再跟某個男人一起生活,而不是失去了生活。”
偉慧歎息一聲,搖搖頭,眼神迷茫。她說:“我就是反反複複,一時想通,一時又害怕。我內心有個概念根深蒂固——隻要有個家,就比什麽都好,哪怕周家行和我不再相愛了,哪怕他外麵有女人,都無所謂。隻要婚姻還在,家還在,日子就還能過。”
若迷說:“有這種觀念也很正常。女人談戀愛了或者結婚了,所有人都會大張旗鼓地祝福她,參與慶祝。這就傳遞了一種觀念——愛情和婚姻是女人生命中的頭等大事。”
她說:“我們都在這樣的觀念下成長,受其影響是難免的。但長遠來說,這對培養女性的獨立心態很不利。”
她說:“很多人把女性的價值跟愛情和婚姻聯係起來。正是這種風氣導致女性不敢離婚以及離婚後難以恢複正常的心態。”
道理是道理。偉慧放下茶杯,重重歎了口氣。若迷一向是獨立女性。卻沒想到,現在她自己也被逼著走上這條路。
活到三十多歲,偉慧從沒吃過缺錢的苦頭。但此刻,與丈夫離了婚,她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又暫時沒有工作,心裏忽然就沒了底。
盡管她還略有積蓄,娘家也還靠得住,但她自知身為離異女人、兩女之母,從此身上的責任就重了,一切都靠她自己了。
偉慧的父母自然歡迎她住回娘家去。但二老仍在教書,無法長期帶孩子,而偉慧終歸要出去工作,另請住家保姆就略顯擁擠。
若迷建議偉慧不如跟她住,她反正在家工作,可以一並照看四個孩子。偉慧問,如何住得下?若迷說她打算換租一套別墅,房子已看好,位於近郊涉外社區,有六間房,還有一片小花園。
別墅每月租金萬餘元。偉慧問若迷如何應付開銷。若迷說她一年寫一個劇本就能維持現在的生活水平,何況現在她一年能寫三個。
偉慧仍是直呼不懂,“拿這些錢繳房貸,能在市中心買一套三居室公寓了。三十年後,房子真正屬於你。”
若迷笑道:“大多數人奮鬥一生,夢想不過是在上海的市中心買一套三居室公寓,分三十年付清房款,房產證上寫自己的名字。”
她說:“你看,我從來沒跟銀行借過錢,從來沒買過房子,但我一直有溫暖的家。”
偉慧一想,若迷說的倒是實話。租房住又有何不好?現在連她自己都要帶著兩個女兒來投奔若迷這個溫暖的家了。
她又想起家行曾對她說過的——“李若迷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你跟她做朋友沒什麽好處。”也許在家行看來,妻子和那種出身良好、溫良賢淑的大家閨秀做朋友,才會有好處。
但無論如何,現在在照顧偉慧和她孩子的,不是什麽大家閨秀,而是這個離經叛道的李若迷。
偉慧離婚後一直精神欠佳,搬進別墅後也不見明顯好轉。若迷全力擔當,照顧她和孩子們的生活。房子大,又都是女人和孩子,前前後後怕顧不周全,便養了一條金毛大狗看家。大狗體型高壯健碩,表情卻呆萌憨厚,若迷給它取名叫“萌大統領”。
房子裏熱鬧起來。若迷是大當家,兼任保姆、管家、廚子和園丁。別的不說,六個人加一條狗,一天三頓飯,就夠她忙的了。除了寫作時間,她成天泡在廚房。
當然也可以請個阿姨來做飯。隻是孩子們都年幼,而偉慧經過這一陣折騰,瘦得不成形,若迷有心親自給他們做營養料理。
她說,心若安靜,烹煮打掃也是樂趣。
這天若迷又早起去買菜,回來煲雞湯。路上經過花市,帶回大束的白百合和紅玫瑰,插在一起,養在清水裏。無論在怎樣艱難複雜的處境中,她都注意保持審美,對生活細節和微小事物持有欣賞之心。
午後,陽光透過落地玻璃,暖暖地灑進廚房。百合與玫瑰盛開得正好。雞湯的香味滿屋縈繞。年幼的孩子們跑來跑去,嬉戲玩耍,等著開飯。十一歲的悅農哥哥牽著萌大統領出去打醬油、買水果。
偉慧感慨:“這樣的氛圍真叫人覺得溫馨。”
她又說:“自從我住進這個房子,爐灶上就二十四小時燉著煲著食物熱湯,滿屋花香、歡聲笑語。隻是這背後,都是你在花費心思、付出勞動。若迷,你太辛苦了,真的不必為我這樣。”
若迷笑,故意說:“你以為是煲給你吃的嗎?是煲給你兩個女兒吃的。看她們最近瘦得。孩子在長身體,不能耽誤營養。”
偉慧心懷感激,喝著若迷端來的雞湯,眼眶又濕潤了。
她說:“小暖小和能得到你這樣的照顧,是她們的福氣。我就是可憐她們,這麽小就沒有完整的家了。”
若迷笑嗔:“好好的怎麽又歧視起了單親家庭?我也是單親家庭出來的,也沒有變成問題少女嘛。”
偉慧歎了口氣,說:“是,她們有你,有我,想必不會吃太多苦。隻是,我看到過一句話,是以一個孩子的口吻寫的,叫做——最好的家,就是爸爸愛媽媽。爸爸愛媽媽,我還是跳不出這種渴望。”
若迷說:“無可否認,爸爸愛媽媽,的確是很好的家,但這隻是很好的家裏的一種。幸福的家不應是單一的概念,而是多元化的。不要小看單親家庭。單親家庭也可以很幸福。”
她又說:“隻有媽媽或隻有爸爸,也可以是個很好的家。遠遠好於已經不相愛的一對男女為了麵子或利益硬生生地捆綁在一起組成的家。在那樣的家裏,孩子們學到的將是虛偽、壓抑,和憤怒。”
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晚上安頓孩子們都睡下了,若迷才能在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這天夜裏,偉慧看著若迷在書桌前清瘦的背影,忽然濕了眼眶。她熱了一杯牛奶端給她。若迷從電腦前抬起頭,看到偉慧,一時懵懵懂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偉慧笑道:“看你,困成這樣,哈欠打得像河馬,還不去睡。”
若迷說:“下月交稿,二十集電視劇,還差三集。”
偉慧說:“明天開始,我做飯帶娃,你專心寫作。”
若迷說:“你手藝沒我好,還是省省吧。有空讀讀書。”
她塞給偉慧一遝書。偉慧一看,有什麽《老子》、《荒漠甘泉》、《解體概要》,還有《時間簡史》和《論羅馬、死亡、愛》,宗教、哲學、科學,都有了,清一色勞心費神的營養讀物。
偉慧佯裝頭痛,“我不識那麽多字。有豔情小說沒有?”
若迷哈哈大笑,說:“好,好,我回頭買一點。”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偉慧讀讀書,做做飯,陪陪孩子,心情平複了不少。隻是她有時會反複,忽然間又滿心淒涼,偷偷抹淚。
若迷問她,她就哀歎,女人離了婚就貶值了,不可能再找到好人嫁了。男人就不同了,三十多歲,照樣找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子結婚。
若迷無奈,望天,說:“你怎麽又想著要結婚?為何總想要男人陪你?你有朋友,有孩子,以後還會有工作和社交。”
偉慧被這樣一說,自己也笑了,“是啊,我怎麽又掉回去了呢?為什麽一定要有婚姻、有男人才能活下去呢?”
“還有啊。”若迷說,“離婚後女人貶值,男人不貶值,這種想法切莫留著了。因為這等於將女人物化為‘容顏’和‘子宮’這兩種有限的價值。每個女人都是獨特的人,就像每個男人一樣,她自身的價值不隨結婚與否、離異與否、生育與否而改變。”
偉慧點頭,覺得心中開朗不少。
她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找回自己的價值,開始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