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天,我急急忙忙吃完晚飯,放下筷子就要出門。父親問:“你今天又要到哪裏去?不是讓你幫弟弟妹妹複習功課嗎?”

我撒謊說:“今天學校裏有事。”

父親說:“所有中學都停課了,學生不讀書,能有什麽事?”

自我從北京回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對我參加紅衛兵的活動的事不再過問,采取了寬容和放任的態度,但自從報紙上揭露說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陵江市之所以有那麽多人死於饑餓與程旭東有直接關係以後,他便又對我參加中學生紅衛兵的活動表示出厭惡的態度,並懷疑我參加的一切活動都與中學生紅衛兵有關。

我正要解釋,誰知母親卻接過話頭說:“你們學校的紅衛兵是不是要保程旭東過關的那一派紅衛兵?”

母親一般是不過問我在學校的事的,這時卻突然異常地激動,由於生病而有些泛紅的兩腮更加紅了,還劇烈地咳嗽起來。妹妹趕緊站到她身後,用拳頭快速而又輕輕地捶打她的脊背。

我連忙說:“我在學校參加的是獨立師紅衛兵,和程旭東沒有什麽關係。”

母親咳嗽的聲音空洞而響亮,我不知道她聽清我講的話沒有,隻聽她一邊咳嗽,一邊困難地說:“自然災害那幾年……死了那麽多人……他算得是一個什麽東西……!”

母親一提到三年自然災害的事,父親便矮了半截,一改平日裏吃完飯就翹著腿抽煙的習慣,趕緊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悄悄地送到廚房裏去了。

我趕緊擦完了桌子,示意弟弟妹妹拿出他們的課本,做出要給他們補習功課的樣子。

母親仍在咳嗽,父親便又從屋裏出來,扶著她到裏屋去了。

我胡亂地給弟弟妹妹布置了幾項作業,說:“你們先做著,等我一會兒回來檢查。”然後就跑出屋子,直奔碼頭去了。

到了碼頭工人俱樂部,天已經暗了下來,我瞥了一眼掛在屋裏的那口大鍾,還差幾分就到七點鍾了。

我不知道楊南雁約我出來有什麽事,躲在路燈後麵的陰影裏,稍稍平靜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後,便對未知的見麵有些忐忑不安起來。許久以來,她在我心裏象是宇宙中一個急劇坍塌著的星體,讓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她強大的引力,同時對隱匿在黑暗深處的未來懷著深深的憂慮,於是我下意識地反抗著她的影響,卻又強烈地希望看清楚在那裏到底存在著什麽,然而結果卻總是“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陸續來到俱樂部裏的碼頭工人們,開始拿出他們的“行頭”裝扮起來,明亮燈光的照耀下,花花綠綠地斑駁一片,有的人開始調弦和敲敲打打,弄出了一些川劇樂器“咿咿呀呀、咚咚鏘鏘”的聲響。

一會兒,我看到楊南雁從青石板鋪成的階梯上走了下來,來到燈下,才看清她穿了一件絳紫色的綴著些小紅花的襯衫,外麵還罩了一件毛線編織的背心。這時候我才感到,天氣確實有點涼了。

我從燈柱後走出來,相互間會心地一瞥,誰也沒有說話,便順著石級向江邊走去。

枯水季節的嘉陵江,原先浩浩****的一江洪水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露出了原先淹沒在江底的部分河灘和人工澆築的用來保護河床的“薑疤石”,曾經淹沒在水中的亂石壩,突兀地躺在水中,象一條黑色巨龍高高隆起的脊梁。江的中央隻剩下一泓清淺的水流在靜靜地流淌,江邊上一溜地泊著幾十艘木船,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掛著一盞點亮著的桅燈,橘紅色的燈光在江水的起伏晃動中被拉得很長,仿佛一條條不停地扭動著身軀的金蛇。天上的星光,兩岸的燈光和桅燈發出的光亮交相輝映,在一江細碎的波浪中閃閃爍爍,夢幻般地五彩繽紛而又金碧輝煌。

一個船工打著手電筒,從一艘船上下來,我走上前去搭訕說:“駕長大叔,上碼頭幹嗎去呀?”

“天氣冷了,上小酒館喝口酒去。”

“到你船上坐一會兒,行嗎?”

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我們一眼,問:“幹啥子噻?”

“就說幾句話。”

“就在船頭上,不要到後艙去。”他看了我們倆一眼,晃著電筒走了。

我拉著楊南雁的手,從搭在岸上的跳板搖搖晃晃地走上船去。看得出這是一艘剛下水不久的新船,柏木的船板散發出新鮮桐油特有的清香,在桅燈下一片金黃的顏色,摸上去光滑而又溫暖。

在船頭坐定後,我側過頭來才發現,清冷的月光下,楊南雁一臉青灰色的憂鬱。

麵對我詢問的目光,她說“木生,我想問問你,你知道什麽是右派吧?”

“有什麽事兒嗎?”當我聽到“右派”兩個字從她嘴裏蹦出來的瞬間,心裏便一激靈。

“原先,我參加紅衛兵的活動,我爸媽都挺高興,可是那天,我戴著紅衛兵袖標回家,我爸突然很不高興,說‘把你戴著的那個東西摘下來’。”

“那是為什麽呢?”我不解地問。

“後來,我從我爸和我媽的講話中知道,中央下了一個文件,對在**運動初期被打成反革命或者右派的群眾一律平反,廠裏的造反派在銷毀黑材料的過程中,發現我爸在運動初期講的一些話也被寫成黑材料裝在了檔案裏,還發現我媽的檔案裏,也有一袋一九五七年的右派言論材料,處理意見上寫著‘內控右派’。”

以前的猜測終於得到了印證,長久以來一直在我心中懸著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下來了,隻是,當它砸下來的時候,卻又是那麽沉重,讓我一點輕鬆感也沒有,沮喪地問:“這和你參加紅衛兵的活動有什麽關係呢?”

“我媽的右派言論材料上有聞梅她爸的簽字。”

“那還是和紅衛兵沒關係呀。”

“我回家跟我爸媽說過,我參加紅衛兵是聞梅的爸爸親自批準的,發現我媽的內控右派材料後,我爸說我受了聞梅她爸的利用,為她人作嫁衣裳,於是對我參加紅衛兵的活動就非常反感。”

“那天我們一起去聞梅家,你沒有去,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呢?”

“是。柳月來約我的時候,我感到左右為難。”

“哦……。”我感到遇到了麻煩。

“你知道你媽是因為什麽事才成為右派分子的嗎?”

“聽我爸和我媽講,那時**整風,邀請黨外群眾給黨提意見,我媽就給支部書記提了意見,主要是說他政策水平低、方法簡單,作風粗暴。沒想到她講的話全都給記錄下來,作為了右派言論,還裝在了檔案裏。”

“那個支部書記是聞梅她爸嗎?”

“不是。那時聞梅她爸是黨委書記,但是他掌握著對右派認定的最後決定權。”

我下意識地想淡化這件事情,就說:“聽說一九六二年的時候,大部分的右派分子都‘摘帽’了,既然右派分子都‘摘帽’了,你媽又隻是內控右派而已,即使當時有一點右派的言論,程度應該比那些‘摘帽’右派要輕得多了,而且,這件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都是曆史問題了,別人也不知道,不管它就是了。”

她說:“哪裏有這樣輕鬆啊,公開了右派身份的還可以有一紙摘帽結論,讓你獲得赦免,而內控右派因為沒有公開右派身份,也就無帽可摘,又不能象這次銷毀黑材料一樣可以一燒了之,你的右派身份就將永遠地不明不白地呆在檔案裏。你知道當這種檔案裏的右派是什麽感覺嗎?我媽說,就象有一雙眼睛,濃痰一樣地粘在你的脊背上,你能感覺到,卻永遠無法擺脫,等你一回頭,又發現那雙盯著你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有時甚至還對你笑一笑;又象有一隻蒼蠅,墜子般地吊在你的耳朵上,總‘嗡嗡’地提醒你——你有錯,但卻永遠不告訴你錯在哪裏;你在自己的工作中,要想得到一丁點兒的肯定,總要付出比別人多的努力,而你如果發生一點兒錯誤,卻要受到比別人多的懲罰。你將永遠生活在莫名的恐懼中……”

我想起了兒時記憶中托兒所牆上的那幅宣傳畫,眼前交替浮現出畫上那張猙獰瘋狂的麵孔和照片上楊南雁母親那年青漂亮愛意融融的臉,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二者協調起來,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仰望迷茫的星空,仿佛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我的心與那些紛亂的群星一起,在飛旋中被吸進那個黑洞的深處。

楊南雁問:“你認識聞梅她爸嗎?”

我這才從遙遠的遐想中被拉了回來,怔了一下,說:“認識,以前我們是鄰居。”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我感覺他挺好的,那時我還小,他對我們一幫小孩子都是很和藹可親的。”

“哦……。那天在金鱗灣汽車站,那輛車急急忙忙地把聞梅拉走,說她家出事了,你知道是什麽事嗎?”

“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的人到她家,把她爸抓去批判鬥爭,她媽一著急犯了高血壓,要送到市裏的人民醫院去,所以讓她趕快回家。”

“聞梅她爸是走資派嗎?”

“我不知道。”

“從北京回來時是工人糾察隊和中學生紅衛兵要鬥爭他,現在造反派紅衛兵也要鬥爭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對你很重要嗎?”

“我媽的內控右派材料、我爸的黑材料,都與他不無關係。”

“內控右派的問題我說不好,但黑材料不是已經銷毀了,你爸不也已經平反了嗎?”

“但造成這些黑材料的人還在,不仍然是很恐怖的嗎?”

她的話讓我的心“咯噔”一下,感到了一種更為深刻程度上的“恐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牽涉其中的是太過於重大和複雜的問題,完全不是當時的我所能認識和理解的,但我憑直覺明明白白地感到這可能導致楊南雁與聞梅之間未可預知的齟齬,這在我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於是息事寧人地說:“銷毀黑材料是貫徹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指示精神,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她再也沒有說什麽,我也沒有話說了。

過了好久,她試探般地問我:“學校裏不會有人知道我媽右派的事吧?”

我問:“那個給你媽通風報信的造反派給別人說過你媽右派的事嗎?”

她說:“這我可不知道。”

我說“據我所知,所謂內控右派的事隻有黨內極少數人才掌握,隻要那個人不向外說去,外麵的人都是不可能知道的,也是現在金鱗中學的人所不可能知道的。”

“哦。”

我說:“你回家告訴你爸,中學生紅衛兵已經解散了,現在你是金鱗中學獨立師紅衛兵,也是造反派了。”

她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不遠處的一艘船上有人在做晚飯,隨著岸坡上濃重的泥腥味和一陣濃濃的米香,飄來一個船娘悠悠的歌唱:

在娘家青枝綠葉,

到婆家骨瘦肌黃,

不提起倒也罷了,

一提起淚水汪汪。

這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翻過來,一筆一劃慢慢地在我手心上寫字,寫完一個,便抬起臉來看著我,眼眶裏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我點點頭後,她再接著寫下一個,我將她寫下的字在腦子裏連起來,是“你還和以前一樣嗎?”

我不知道在她心海深處,曾經經曆過了怎樣的驚濤駭浪,隻是當她一次次地仰起臉來的時候,我的心便徹底地溶化了,在讀出了那個“?”號後,我抓過她的手來,也在她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起來。寫的時候,我沒有看著她的手,而是直盯著她的眼睛,從那裏知道了她已經讀出我寫下的字後,再寫下一個字。本來,我心裏想著的隻有“永遠”兩個字,但那墨一般黑、井一般深的眸子裏所潛藏著的水一樣幽深的柔情和期盼,讓我無法讓自己在寫下那兩個字以後就停下來,而是習慣性地一路寫了下去,於是,我寫的字連起來便成了:“永遠和你並肩戰鬥在一起!”

當我畫下驚歎號的那一個點的時候,她突然把頭輕輕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全身的肌肉頓時繃緊,一動也不能動地凝固在那裏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頭從我身上移開,說:“我看了那本名叫《先驅》的書,知道你心裏有我。”

我一愣,問:“你是什麽時候找到那本書的?”

“我也記不清楚了,大概是我們到工業大學參觀以前吧。”

仿佛一道的閃電,瞬間便照亮了我心中那團一直困擾著我的黑暗——她的那些無緣無由的興奮、故作高深的矜持、欲說還休的憂鬱、欲言又止的猶豫、欲迎還拒的矯情……,都是因為我給她出了一個我自己也不知所雲的謎語:當我對那個謎語仍然盲然無知的時候,她卻憑著直覺,一眼就看出了那個謎語中可能蘊藏著的意義;當我仍然盲人摸象般地在那謎麵上瞎轉的時候,她卻早早地知道了那個謎底。

這讓我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自卑和羞愧。

夜間的輪渡在江中拐了一個S形的大彎,從河對岸“突突突”地開了過來,在平靜的江水中掀起了一層層的波浪,湧起的波浪在船舷上拍打出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錨泊在一起的木船搖晃起來,相互間擠得“吱吱嘎嘎”地響。一層層的波浪在船舷上碰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桅燈便閃爍出星星點點的光芒,象撒出去的一把金子。

這讓我突然想起了《再別康橋》中的幾行詩句——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以前,在書裏讀到這裏的時候,我並沒有真正還原出徐誌摩潛藏在那些字句間的意象,隻是當這些文字與此景此情不期而遇,才讓我在瞬間便洞見了其中的美麗,隻不過變成了此時此刻的模樣:

——那黑夜中的一泓,

不是江水,

是天上星,

碰碎在波浪間,

閃爍著金子似的夢。

在這樣的景色和這樣的情感氤氳中,時間對我們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或許很長,或許隻是瞬間,直到那支手電筒的光亮,仿佛一朵純白色的雪花,沿著淹沒在黑暗中的青石板路,晃晃悠悠地飄落下來。

於是,我們下得船來,避開了喝酒回來的船工,踏著一條新踩出來的小路,來到了那座古老的小化龍橋上。月色依稀,燈光朦朧,整座小橋都籠罩在了那座大橋巨大的陰影中。清冷的晚風吹過,幹枯的蘆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金鱗溪水“嘩嘩啦啦”地從橋下流過,碼頭工人俱樂部裏傳出一個川劇旦角那委婉悠長的演唱。

沒有想到,這麽沉重的開頭,卻有這麽一個美妙的結局,一種綿長幽深的柔情在我心中漫漶開來,此前在我心中淤積起來的鬱悒、感傷和煩惱都煙消雲散了,留在心中的隻是一片光風霽月,海闊天高的氣象。

“你把那本《先驅》借我看一看好嗎?”

“你真的不記得這本書寫了些什麽了嗎!?”

她口吻裏明顯的驚愕,讓我猛然感到了我做錯了什麽,連忙慌亂地說:“記得,隻是有些不真切了,想再看一看。”

她頓時黯然神傷,而又故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心裏一片後悔,沒敢再說什麽,和她肩並肩地一路走去。

她一聲輕輕的歎息,突然朗誦起一首詩來:

“啊

朋友

請陪我走一走

我別無它求

……”

我心事重重而又有些無奈地和著她,也輕輕地朗誦起來:

“我需要——

幾分寧靜

幾分慰藉

幾分溫柔……”

我需要——

些許明月

些許清風

些許楊柳

……

又到金鱗電影院了,她麵對我站住了,平靜中帶著幾分淡淡憂傷地對我說:“我把那本《先驅》看完後就還給別人了,你知道,現在各單位的圖書館都關閉了,一本書都是許多人在看,互相借來借去的,不知道過多少時間才能傳回來。”

那種距離感在無聲無息地消失之後,又悄然回來了,我懊惱而又歉然地說:“不著急的,等傳回來再說吧。”

看著她消失在圍牆的陰影裏,借著電影院廣告牆上發出來的燈光,我發現那麵圍牆似乎微微地向著小路的一邊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