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
讀了聞梅寫給楊南雁的那一封短信,讓我又想起了許多在歲月倥傯中已經淡遠了的往事,心中重又升起了讓楊南雁回到我們中間中來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隊部,看見柳月正準備著要隨隊出去巡邏。
“今天我請假,不參加了巡邏了。”我說。
“什麽事兒?”柳月一邊係著安全帽上的繩子,一邊問。
“我去找楊南雁,把這封信帶給她。”我把那封聞梅寫的短信遞給她。
她接過去看了後,眉宇間擰起了一個疙瘩,問“寫這封信的是誰?”
“聞梅。”
她把那封短信遞還給我,什麽也沒有說。
我告訴她要去找楊南雁的事,本意是盼望著她能說一句什麽“代問個好!”之類的話,可她什麽也沒說,倒叫我有些尷尬。
當我順著那條熟悉的小路來到楊南雁家時,那裏卻已是人去屋空,漆成綠色的木門上掛著已經有些鏽跡的鐵鎖,玻璃窗緊閉著,裏麵垂下綠色的簾子,過道兩頭的門都敞開著,穿堂風“嗚嗚”地刮過,屋簷下晾衣服的竹竿上站著幾隻“嘰嘰”叫著的雛燕,寧靜中聽得見從金鱗電影院裏隱隱約約地傳過來的電影對白的聲音。
我在那裏站了好一陣,心裏充滿惆悵。
從那裏離開後,我來到葛利江家。夏日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喧嘩吵鬧的瀑布變成一線細流靜靜地掛在山崖上,從那個石砌的拱門進去,看到廊簷下有幾隻熱得昏昏欲睡的雞,庭院裏原先陽光照不到的背陰處,也是一片明晃晃的陽光,深綠色的苔蘚被曬得一塊塊地卷曲起來,散發出一股潮濕腐黴的氣味。
葛利江還躺在**看書,看我進屋後,才把眼睛從書上移開了。後窗明亮的光線照到屋子裏來,在地上形成一塊明亮的光斑。
我說:“你說在家護理爸爸的傷,自己倒象奧勃洛莫夫似的,都半上午了還躺在**,養得白白胖胖的。”
“別這麽危言聳聽。我爸躺在**,經常要翻身,也是很費勁的。”他不甚情願,但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書坐起來,雙手撐在床沿上,問:“又有什麽新聞要告訴我?”
我在他旁邊坐下來,給他講了前天武鬥的事和這些天來學校發生的變化,特別講了穀易容被工業大學衝鋒號突出隊抓走的事。
他皺著眉,歎了口氣說:“幾天的時間就成了這樣,真是非夷所思呀。唉,隻可憐穀易容,竟遭此一難。”
我取笑說:“惜香憐玉了吧!”
他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一百步笑五十步。”
我趕快打住,換了一個話題,問:“借到你要的書了嗎?”
“這不,**的都是。現在沒有人跟我搶這方麵的書看。”
我一看,涼席上淩亂地散落著《金相學》、《合金鋼的冶煉和加工》、《國外金屬材料加工文獻翻譯》等書籍,有的還是英文原版。
“她挺好?”我問,下意識地沒有說出楊南雁的名字。
“這不,又來了吧,還敢腆著臉來說我。”
“不跟你開玩笑,我是說正經的。”
“你是問哪一方麵呢?”
“一般的狀態吧。”
“就這事兒?也正經不到哪裏去。不過,她精神狀態挺好,比以前活躍多了,剛開始的時候在校內播音多一些,現在主要是到各區去進行現場播音,常常是早出晚歸,回來還要忙一些文稿的錄製,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而又勁頭十足,給人一種換了一個人似的感覺……。哦,隻是她工作的環境不太好,因為晚上要錄音,那台錄音機又是國外進口的,對環境的要求很高,既不能有絲毫的震動,又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所以廣播室就放在了樓頂上,原先是栽種熱帶植物的花房,一個玻璃的五麵體,現在雖然用幾層波紋瓦做了一個隔熱的屋頂,但是夏天一到,仍然熱不可擋,所以比以前曬黑了。”
我說:“看到你這個送上門去的旗派,沒有給你一頓‘殺威棒’?”
葛利江不好意思地說:“那倒不至於。我去找她,她很高興,專門找了一個人陪我到圖書館找書。走的時候還特別囑咐我,代她向你、柳月和聞梅問好。”
不經意間,那些曾經的溫馨仿佛又回來了,讓我心裏一陣感動,於是說:“雖然大家雖然都各在一派,卻仍能互相惦記著,也算是沒有斷了那一分緣份。”
“誰和誰的緣分還不知道呢。”他不依不饒地說。
“你說什麽呢,看看這個吧。”我把聞梅寫的那張紙條遞給他,接著說:“你借書或者還書的時候,把這封短信帶給楊南雁一下吧。”
我已經看過這封短信了,知道上麵寫著的是:
“楊南雁:
你好!今天我回學校,見了柳月和林木生,大家都很高興。他們給我說起了前一天發生武鬥的事,說在現場看到你了。現在全市各地都頻頻發生不同規模的武鬥,而工業大學又首當其衝,況且你現在所做的工作太引人注意,這讓我們非常擔心你的安全。我們也知道你喜歡正在做著的事情,如果你能夠回到我們大家中來,相信我有能力滿足你的願望,而且可以期待有一個更加安全的環境。
我們都很想念你!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他看了後,皺著眉頭問:“‘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是什麽意思?”
“知道王安石的那首《梅花》詩麽?‘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聞梅?”
“有點意思吧。”
“有點意思。不過她可能把事情看得簡單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根據我接觸楊南雁的情況,她已經不是當初的‘有口無心’,隻關心念自己的稿子了。”
“你的意思是說,她不再‘委屈她的良心了’。”
“是她的‘良心不再委屈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她要向千萬人傳達的已經不僅僅是她的聲音,而且是她的信念了吧。”
“可以這麽理解吧。”
“何以見得呢?”
“因為她在向我說起所做的工作的時候,口吻中充滿著由衷的自豪;而且當了解了我為什麽要找這些書之後,大力動員我參加號派,說既然已經不再參加旗派的活動了,為什麽不參加到號派裏來呢?說真正代表**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不是旗派而是號派。我當時沒有什麽表示,她還讓我想一想,過去是誰現在又是誰在保著聞達?是誰在二月逆流中瘋狂鎮壓革命群眾?旗派還有幾分造反派的氣味?所以我斷定楊南雁怕是不會回來的了。”
葛利江的話好象一盆冷水,澆在我那被希望牽引著的朦朦朧朧的激動上,那些一度清晰起來的憧憬變得模糊了,於是心裏就有些不自在起來,說:“這麽說,她的立場和觀點都已經完全轉變到旗派一邊了……?不過,你還是把它交給她吧,你所做的或者也隻是一種推測,況且我是受人之托。”
“這沒問題,但我又在想,聞梅的熱心,是出於同學的私誼呢還是革命大義?”
“私誼又怎麽樣,大義又怎麽樣?”
“我更希望是私誼。”
“你的思想又‘反動’了!革命大義為什麽就不可以呢?”
他想了一會兒,說:“我有一種感覺,如果她的熱心是出於革命的大義,我們就有被利用之虞”
“因為什麽呢?”
“因為聞梅的父親是陵江市的當權派,是*****批判和鬥爭的對象,那麽,對這場*****,聞梅與你我就可能形成不同的立場,因此,即便是相似的行為,背後所潛藏的也可能是不同的動機,所以,我更希望她的關心是出於同學間的私誼。”
我突然想起,我心中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想法,隻不過早已被當作“一過性眩暈”,深深地埋藏在潛意識中了,但我仍然對這樣地來揣度聞梅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於是說:“我想應該是私誼吧。”
“那,你給我一個理由。”
“據我的觀察和推測,聞梅是知道是誰揭發了盧鵬舉的流氓行為的,可是她一直都裝著不知道,保護了那了個人。還有,上次楊南雁的父親衝擊‘革聯會’籌備組被政法委抓了去,而且被遊街了,也是聞梅幫忙才給放出來的,如果是你所說的革命大義,她應該拒絕才對。”
“就算是為了私誼吧。”葛利江瞥了我一眼,歎了一口氣說。
“那你的這種想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呢?”
“是第一次到聞梅家裏,聽到她父親說:‘要通過這件事,把*****的主動權抓在我們手裏’的時候。還有,聞梅給我看了那本《新階級—對**製度的分析》,然後說那個作者密羅凡?德熱拉斯是國際**運動的叛徒,修正主義的頭子的時候,我就有了這樣的感覺。”
“你這個人思想太複雜,想得真多。”
他躊躇了一下,又說:“你為什麽不親自給她送去呢?”
“我剛從她家來,門上的鎖都長鏽了,象是好久都沒住人了。”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不到工業大學找到她,親自交給她。”
“我不象你,快刀打豆腐,兩麵都光溜。我和那裏的有些人有過刀對刀,槍對槍的時候,如果讓他們認了出來,還不把我綁了去,問:‘卻是要吃板刀麵?卻是要吃餛飩’?”我想起了《水滸》中“船火兒大鬧潯陽江”中張橫要殺宋江時講的一句話。
他笑了,說:“你這人思想也不簡單。”
我也笑了,說“對比你,隻是‘形而下’了一點而已。”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你說楊南雁的父親被抓,是聞梅幫忙才給放出來的,是怎麽一回事?”
我便向他講了那件事的經過。
他聽完後,說:“這件事你可是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你老實給我說,你這個家夥是不是真有問題了。”
我這才感到失言了,趕緊紅著臉矢口否認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楊南雁自尊心很強,這你是知道的,她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我也對她有過承諾,今天不小心失言了,還望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他搖搖頭,不再說什麽。
臨走的時候,我又去看了看他爸爸。他的傷已經有些減輕,頭上的腫也消了一些,能夠睜開眼睛看見人了,隻是對自己所受的傷仍然並不放在心上,說因為上次工傷事故,已經死過一回了,再死一回也沒什麽,何況他並沒有死,反而對工人都沒回來,廠裏仍沒有人上班耿耿於懷,一個勁兒地搖頭,嘴裏不停地嘟囔:“廠裏沒人幹活,卻有上千號人要開工資,這怎麽能行呢?……”
葛利江父親的話讓我突然想起母親囑咐我的那一攤事兒,才發現已經過了廠裏發薪的日子,從葛利江家裏出來後,就趕緊到廠裏財務科領了父親當月的工資,然後分成兩份,到郵電局分別給父親母親郵了出去,然後才又回到家裏。
有些日子沒有回家來了,麵對那熟悉的陳設,竟然有了些許生疏的感覺。偶然地我想起父親母親臨走時給我說的話,感到有些愧疚,也有些擔心,眼前出現了那些雪亮的鋼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情形。
原來熱熱鬧鬧的家屬區,如今隻有幾個留在這裏看家的老頭老太太躲在樹陰裏摘菜,四周裏靜悄悄的,倒是房前屋後那些先前種下的瓜瓜菜菜在沒有人照看的情況下,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肆無忌憚地爭奪著生存空間,到處都是一派瘋狂的綠色,幾簇青瓦白牆倒成了綠色波濤中的一個個小島。竹竿上盛開著黃燦燦的絲瓜花,路埂上怒放著桔紅色的南瓜花,田畦裏的茄子辣椒黃瓜四季豆空心菜一片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花朵;屋簷上籬笆上竹架上七上八下地掛著沒人收獲的果實,仿佛是在用自己的生機勃勃和五彩繽紛,向人類爭先恐後地誇耀著千萬年來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得以保存下來的曆史。
那天晚上,我回到學校,來到獨立師隊部,意外地在“火炬”隊部門前看到了穀易容。她不再原先那樣地穿著一套草綠色的軍裝,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衫和一條深色的褲子,旁邊的地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她摸索著鎖上房門,正在左顧右盼時候看見了我,就說:“木生,幫我把這串鑰匙放到門框上麵去一下。”
我遲疑了一下,接過她手中的鑰匙,沒事找事地問:“為什麽要讓我給你放上去呢?”
“我胳膊要是能夠抬起來,還會求你嗎?”
在走廊昏黃燈光的照耀下,看得見她脖梗上,胳膊上都纏著紗布,臉上有兩塊明顯的淤青,頭上也第一次戴著一頂紅色的小帽。想起那天晚上她被“衝鋒號”突擊隊綁架的事,我禁不住悲從中來,囁嚅著剛要開口問她點什麽。
她擺擺手製止了我,說:“以後如果有‘火炬’的人回來,你告訴他們,鑰匙就在門框的上麵。”
我不解地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說:“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又想起了什麽,來到旁邊的獨立師隊部,從桌上抓起一張傳單,把空白的一半裁下來,寫了一個紙條,遞給我說:“我媽是橡膠廠的職工,這是她的名字和電話,如果學校複課,麻煩你通知她一下。”
感到她是真的要走了,我心裏便湧上一股傷感,拎起她放在地上的那包東西,堅持要送她,她也沒有推辭。
出門後,我仍然忍不住輕輕地問:“你的傷不是很重吧?”
她停住腳步,抬起頭看著我,好象是要說什麽,卻努力地壓抑著,終於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我一直把她送到學校下麵的公路旁,她接過我替她拎著的包,聲音有點異樣地說:“你要是能碰到葛利江,告訴他,我很懷念我們一起辦籃球賽的日子……他說得很對……我們的****已經結束了……他是一個好人。”
說著她就有點哽咽了,眼眶裏滾動著晶瑩的淚水。
她轉身走了,頎長的身影隱沒在了燈光迷離的夜色中。
她的離去讓我想起了楊南雁。在楊南雁執意加入到旗派中去的時候,穀易容卻選擇了退出,其中孰是孰非,誰對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