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三
晚上,來到金鱗電影院的時候,電影院門上的大鍾顯示剛到六點三十分,那裏正在放映著一部越南電影,隱隱約約地傳來那首越南歌曲“越南?中國,山連山,江連江,共臨南海我們友誼象朝陽……”的歌聲。
我在電影院海報欄前徘徊,對未知的見麵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不管是我在病中寄情山水時的心平氣和或者萬慮皆空,還是返校後世事紛繁中的誌得意滿或者灰心喪氣,楊南雁都從未真正離開過我,隻是在我心的某一個角落裏隱匿了起來,一旦有什麽事或者什麽事也沒有的時候,她都能突然地浮出來,讓我揪心揪肝地惦記著她。但是當我想到上次分別時她那委屈而憤怒的表情,想到聞梅和柳月希望她回到我們中間來的囑托,我便又對未知的見麵忐忑不安起來。
時間到了,我準時向她家走去,那扇已經熟悉的門敞開著,屋裏隻有她一個人,我遲疑著站在在門檻外。
“進來吧,還愣著幹什麽?”她說。
她象是剛洗過澡,烏黑的長發似幹未幹地披在身後,穿了一件以前從未見穿過的有著流暢花紋的淺藍色襯衣,胸前別著的一串黃桷蘭,飄出一縷縷幽幽的清香。
我在茶幾旁坐下後,她給我端來一杯茶水放在我麵前,然後在我對麵坐下了。確如葛利江講的,她比以前黑了,但也多了些許以前沒有的成熟,明亮的眸子裏溫柔中平添了幾分自信。
咋一見麵,雙方都有幾分矜持,她先問:
“怎麽這麽久才給我回電話?”
“我今天下午才看到留言板上的字,找到葛利江後才知道你找我。”
“那在這之前呢,這麽長時間了,你也沒來找過我?”
“我來這裏找過你的。”
“是嗎?那你可以到工業大學來找我呀。”
“我不敢。”我聽出了她口吻裏的欣然,心裏也釋然一笑。
“為什麽?”
“那幫人一個個都青麵獠牙,象是吃人的生番,我怕他們把我綁來下了油鍋。”
“你沒把我也當成了吃人的生番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你這披頭散發,非妖既巫的樣子,隻怕也沾上了幾分妖氣。”
“既然我有妖氣,你還敢來找我?”
“鬼不怕妖!”
她這才笑出聲來,一邊跟我說話,一邊草草地將散亂的頭發編成了兩根粗大的辮子。在低頭編辮子的時候,她微微地歪著頭,紅樸樸的臉上那自然而又樸素的笑容,在我心中喚出了一種柔柔的感覺。
談話中,我知道廠裏停產後,她媽帶著她的哥哥姐姐回北方姥姥家去了,她卻因為舍不得離開這裏“火熱的生活”而留了下來,而她爸爸對她一個人留在這邊放心不下,也跟著一起留了下來。她去工業大學後,她爸爸就住到廠裏的單身宿舍去了。
正閑聊著,屋裏的燈突然滅了,我們來到過道裏,看見四周一片黑暗,原來是停電了。於是她鎖上門,我們沿著電影院外那條小路向外走去。圍牆裏的自備發電機“嗡嗡”地轉動起來,電影院裏又傳出來的人物對話的聲音。
“你叫我來有什麽事嗎?”
“葛利江跟我說你遇到了一災一劫。”
“災和劫都說不上,一病一傷而已,都不算嚴重。”
“聽葛利江說了後,我一直放心不下,到你家找過你,你家的門上掛著鎖,托葛利江到學校裏打聽,也說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你去哪兒了。”
“我有事兒離開了學校幾天,不過我沒事兒,你看我這不是挺好的嗎?”
“沒事兒就好。葛利江說,現在你們家就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要注意自己照顧好自己。”
她的關心讓我大受感動,眼眶裏便有淚珠兒在打轉,故意用了一種很不在意的口吻掩飾說:“嗨,大不了‘小事招魂兒,大事挖墳兒’。”
她撇了撇嘴說:“瞧你那個輕鬆!好象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個人似的,萬一有個什麽事兒,家裏家外的不知有多少人為你操著心呢。”
我聽出她嗔怪背後對我的惦記,心裏很過意不去,便想把談話岔開去,於是說:“謝謝你!你找我來就這事兒嗎?”
“你還在為那天我們之間吵架的事生氣嗎?”
我說:“那能呢,我早就不生氣了,‘……我們之間的革命的戰鬥的友誼,經曆過急風暴雨的考驗’。”我有幾分調侃地說。那是當時流行的一首名為《海內存知己》的**語錄歌曲的歌詞。
她笑了,說:“雖然那篇文章是由我播出來的,但也確實不是我心裏的想法。”
我不想讓雙方處於非黑即白的狀態,為對話的繼續預留一點轉寰的餘地,便沒有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而是說:“其實,你高興的事也是我高興的事,也是柳月高興的事。”
“我前後思量過,這件事弄到這個地步,主要還是我的不對。我隻沉浸在自己的激動中,忽視了柳月的感受。”
“我也前前後後地想過這件事,也許雙方都有誤會和不冷靜的地方吧。”
“畢竟,因為這件事情,我們之間弄得不愉快了,我還是應該向柳月和你當麵道個歉。”
她的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如果我再在什麽是是非非上計較,便有些太不知進退了,於是說:“唉……,就讓這一頁翻過去,以後不要再提起了吧。”
“這麽說,你原諒我了?”
“不能說是原諒,或許,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局限吧。”
她歎了一口氣說:“柳月姐的腳傷已經好了吧?”
“柳月的腳傷早就好了。她這人心粗,大大咧咧的,來的時候,還托我問你好呢。”我不由自主地撒了一個謊。
她高興起來,說:“你回去告訴柳月姐,請她原諒我。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誰讓我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呢,姥姥愛著我,爸爸媽媽寵著我,哥哥姐姐讓著我,使我從小就不敏感於對別人心情的體察,有點兒自我,有點兒任性,還有點兒虛榮吧……”說到後麵,她的聲音越來越有點飄浮,斜睨著我,似乎是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一笑,說:“還有點兒坦誠吧。”
她也笑了,說:“你看我這樣是不是有點傻。”
我說:“那得看你是不是對誰都這樣了。”
她說:“那我就不傻。”
我們都笑了。她伸出手來說:“謝謝你!”,於是我們握了握手。
再往下怎麽進行呢,我陷入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境況之中。一方麵我感到擔負著我自己以及柳月和聞梅賦予我的說服她回到同一陣營中來,避免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的希望;另一方麵,一段時間以來已經冷卻下來的感情每分鍾都在複蘇,使我本能地不願意違拗著她的好心情,破壞了此情此境中正在向好的氣氛;同時,葛利江的話又使我知道了她與我們在旗號兩派之間孰是孰非問題上的分歧和對立的狀態,讓我感覺到達成那一希望的任何努力都將麵臨與她爭執所帶來的不歡而散的風險。
我試探著問:“你在工業大學的這些日子,感覺怎麽樣啊?”
“很忙。我不僅僅做播音的工作,還是他們的戰地記者,每天都要去一線進行現場采訪,回來後還要寫新聞報道和錄製第二天的播音,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但感到的卻是充實和快樂。”
她輕鬆的口吻使我感到她的心境沒有我一般的複雜,心裏的沉重稍稍地得以寬解,於是問:“那麽,你感覺和你在一起的都是一群什麽樣的人呢?”
“我感到他們是一群有理想,有熱情,有抱負的朝氣蓬勃的人。”
認知上的強烈的反差讓我心裏一抖,皺著眉問:“那麽,你怎麽看他們的那些暴力的行為呢,比如你在廣播裏講到的那次在化龍橋上他們對‘主力軍’的大打出手。”
我的話把她逼到了牆角裏,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以前,我和許多人一樣,一直都以為他們是一群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的人,在和他們有了深入的接觸後,才知道這種印象有很大程度上是片麵的……”
她卡住了,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說。
“……?”我停下來,直直地站在她麵前,臉對臉地看著他,一副一定要聽她回答的樣子。
“……但是,這其中也有他們值得同情的一麵。因為,他們所麵對的是那些當權派們利用手中的權力所動員起來的一切力量,這些力量是那樣的強大,象一堵牆一樣豎在他們的麵前。他們的奮鬥雖然也有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山窮水盡疑無路’,讓人眼花繚亂的輝煌下麵,掩蓋著的是極度的空虛和慌張,有時,你能感到他們的生存和命運僅僅係於中央****或者哪個中央領導的一句話上,隨時都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一般置身事外的人們很難體會到他們承載著的巨大壓力,很難聽到他們內心所發出來的絕望的呐喊,當然也很難理解他們的抗爭和反叛……”
她的這一番話,在我的知識結構裏還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一個盲點,這讓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那些乖張暴戾的行為背後,還有這樣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原因。但是,她的話還不足以動搖我業已形成的信念,也不能抹去號派所製造的慘劇中那些淋漓的鮮血在我心中留下的恐怖,於是我說:“恐怕他們也未必是那樣地無辜,即使有中央****或某個領導的支持,也不應該那樣地有恃無恐,為所欲為,甚至肆無忌憚吧。”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不否認他們有偏執和激烈的一麵,同時,我也不認可他們使用這樣暴力和殘忍的行為來表達自己或者打擊對手……”
“這麽說,你加入他們的陣營,是因為同情嗎?”
她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我們隻是默默地向前走去。拐過了那個S形的大彎後,我們來到化龍橋頭,黑暗中的嘉陵江象一條遊動中的巨蟒,披著一身閃閃爍爍的清輝,靜悄悄地消失在群山的剪影中。電影院的燈光沒有了,連剛才還掛在天上的半邊月亮也被重重疊疊的雲層擋住了,隻有仍在營業的商店裏點著的蠟燭在風中搖搖晃晃,這時,人們的耳朵對周圍聲響就變得敏感起來,遠處有人走動時“劈劈啪啪”的聲音、金鱗溪流過時“嘩嘩啦啦”的聲音、街兩邊的店鋪關門時戶樞發出的“咿咿啞啞”的聲音……都在寂靜的背景中格外地清晰。
過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問:“你認為,社會主義是一個什麽樣的主義呢?”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話。
於是,她一邊繼續向前走去,一邊說:“**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幹社會主義’。所以,我理解社會主義就是反抗壓迫的主義,目的就是要建立一個沒壓迫的社會。這既是周文龍和他的同學們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
我說:“他們的奮起反抗,也許有一個可以讓人肅然起敬的理由,然而,對於你來講,不仍然是‘置身事外’嗎?”
她說:“不!我沒能夠置身事外。我母親一九五七年的時候,隻是響應黨的號召,給廠裏的黨支部書記提了些意見,就被劃為****,使她在以後的工作中常常因為‘莫須有’的原因而遭受歧視。還有,*****中我父親因為同情造反派,就被寫了黑材料裝進檔案裏。我知道我的父親母親都不是壞人。我父親有時還會表現出一點憤怒,我母親甚至連憤怒都沒有,至多有點悲傷。她從來沒有想到要顛覆什麽,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但他們為什麽隻能成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戰戰兢兢地度過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有誰能夠永遠地、一貫地正確;我不明白,一部分人憑什麽對另外一部分人操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包括剝奪他們頭腦中的思想,捕殺他心靈裏的疑惑,消滅他行動上任何表達的可能。”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調悲愴,聲音凝重,飽含著深沉的人生體悟,有一種少有的重量感。
這還是我心中原來的那一個單純的甚至有幾分幼稚的楊南雁嗎?
真是大象無形麽!以前我為什麽就沒有想到過這些呢?
我的精神已經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仿佛大地都在晃動。我說:“如果真象你所講的那樣,他們要麵對的是當權派們利用手中的權力所動員起來的一切力量,那麽,他們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呢?”
她不無悲哀地說“實際上當他們響應**的號召起來造反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一條注定不能回頭的道路,隻能一路高歌,勇往直前。”
“也就是不問收獲,隻問耕耘了。”
“應該是吧。但我堅信——人民有反抗壓迫的權利。”
她口吻中視死如歸般的悲壯深深地感到了我,也讓我的希望一片黑暗,就問:“聞梅給你的那封信,你都看了嗎?”
“我看了。”
“那麽,你準備怎麽回她的話呢?”
“你替我感謝聞梅姐,告訴她,這次,我就不麻煩她了,但我會永遠記得她過去對我的幫助和現在對我的關心。”
以前,她隻是叫柳月是姐,我第一次聽她把聞梅也叫做“姐”。她的聲音徐緩而沉重,讓我聽起來有一種與過去告別的痛苦和悲傷。
想起了在武鬥中雙方對峙時那寒光閃閃的槍刺,我還是想作最後的努力,於是說:“這不僅僅是聞梅的想法,包括柳月和我,我們大家都惦著你,希望你回到我們中間來,大家還象從前一樣,至少不至於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兵戎相見,你不知道,那天在小廣場的衝突中,看到你就在那輛宣傳車裏,我和柳月是怎樣地為你揪著心。”
“那天在小廣場上,你也在他們的隊伍裏?”她驚愕地問。
“是,我和柳月都在。”
半晌,她才抬起頭來,眼裏閃動著淚花,深情地說:“謝謝你,謝謝柳月,謝謝你們!你們的關心真的讓我感到好溫暖!”
她沒有再說什麽,我們一起往前走去。
我的糾結已經得到了一個明確的答案,我知道,我已經無法說服她了,心裏充滿失望和惆悵。
半個月亮從紛亂厚重的雲層裏掙紮出來,天空和大地又是一片朦朧的月色。我們順著那條已經共同走過一次的路,經過靜悄悄的碼頭工人俱樂部向江邊走去。漲水的季節又來了,一天天增高的水平麵讓人感到它那沉默中所蘊藏著的巨大力量。上一次來這裏時泊船的河岸已經被淹沒了,一溜的木船就泊在了老化龍橋半圓形的石拱下,一排桅燈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從一隻木船上顫悠悠地飄來一嗓蒼涼老邁的歌聲:
高山嶺上一樹槐,手扳槐樹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什麽?我望槐花幾時開,
——幾乎說出想郎來……
接著另一隻船上響起一嗓猴急火燎的回應:
想不到姐兒我設個法,跳到井裏變蛤蟆,
早晨你挑水我“呱”三聲,晚上你挑水我三聲“呱”,
——姐的心兒也呱軟噠……
那民歌裏厚重的感情底蘊觸動了我心裏的感動,想起了那首特意要帶給她的詩,便從兜裏掏出來遞給她。
她問:“這裏是什麽?”
“你還記得那天在金鱗溪看瀑布時我給你說的話嗎?我找到了匈牙利詩人斐多菲的一首《我願意是激流》的小詩,將它改成現在的樣子,來兌現我的那個承諾。”
“你不是說要我猜著了那個字謎才給我找嗎,現在我還沒猜出來哩。”
“那你現在猜。”
“一個傻瓜藏的東西,十個聰明人也找不到。何況是一個聰明人藏了一個東西,讓一個傻瓜來找。我猜不著。”
“我那隻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我把那張紙遞給了她
她接過那張紙,打開來看了一眼說:“我看不見,我要你給背給我聽。”
於是我一路走著,輕輕地朗誦起來:
“我願意是山穀間一條湍急的小溪,
經曆著岩石的尖厲和道路的崎嶇,
隻要你是一條小魚,
在我的浪花裏歡樂地遊來遊去。
我願意是河岸邊一片荒蕪的樹林,
抵擋著狂野的岸風一陣陣的吹襲,
隻要你是一隻小鳥,
在我稠密的樹枝間自由地歌唱。
我願意是懸崖上一座城堡的廢墟,
在靜悄悄中消失卻沒有一絲悲戚,
隻要你是一條長藤,
沿著我荒涼的額頭一天天地攀升。
我願意是山穀裏一間孤獨的茅屋,
在歲月的風吹雨打中一天天毀棄,
隻要你是一簇火焰,
在我的火塘裏輕盈地跳躍。
我願意是灰色旗幟般的一朵流雲,
在傍晚空曠的天空中寂寞地遊弋,
隻要你是一抹珊瑚似的赤霞,
在我的臉上映著你羞澀的虹霓。”
我朗誦完了,停下了腳步,她也停下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黑暗的深淵中,她明亮的眸子月光般清澈而又幽深,江水般閃爍著粼粼的波光,我的心立即淹沒在那兩泓攝人心魄的藍色之中了。
她問:“這是你修改了的《我願意是激流》?”
“是。”
“你為什麽要作這樣的修改呢?”
我聽出她似乎已經讀過那首詩,這讓我心中閃過一絲驚惶,但我仍然說:“我當初承諾說給你找一首適合朗誦的詩,要適合朗誦就要克服‘硬譯’的局限,使其讀起來朗朗上口,明白曉暢,所以我就將它修改成了現在的樣子。”我沒有把另外的一層意思說出來,而她也沒有再問什麽,於是,我們又繼續默默地一路走去。
天已經很晚了,江風從皮膚上滑過,開始有了幾分涼意。她要回工業大學去了,分手的時候了,她站在我麵前,盯著我的眼睛。
“我有一句話要給你說。”
我有點奇怪,猶豫了一下說:“什麽話?”
“你不要跟工業大學的‘衝鋒號’打仗,行嗎?”
我想起了葛利江講的她動員葛利江加入號派的事,以為她也是要來動員我了,於是皺著眉頭說:“我可以不要求你返回到我們這邊來,你也不必這樣地來要求我吧。也許,你是對的,但無論如何,他們所麵臨的境況不是我造成的。”
淡淡的月光下,她的眼瞼合上又張開了,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深邃而又明亮的眸子專注而又堅定,仍然直直地盯著我,說:“我不是那樣的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呢?”
“我說的是刀對刀,槍對槍的那種真正的打仗。”她用兩隻拳頭相對地碰在一起。
我仍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我說:“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化龍橋頭,聽到碼頭工人俱樂部裏一嗓川劇老生《海港》的唱腔嗎?唱這段川劇的是住在我們那兒的一個碼頭工人,我們叫他吳伯伯。”
“記得,但我不認得這個人。”
“他從十九歲被國民黨抓壯丁開始,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跟紅軍打仗,抗日戰爭時跟日本人打仗,打跑了日本人後又跟解放軍打仗,以後被解放過來,在解放戰爭中又跟國民黨打仗,最後參加朝鮮戰爭,又跟美國人也打仗,他的一生經曆了那麽多的轉折,何曾有一次是他自己的選擇?”
“你這是什麽意思呢?”她一臉焦急而又不安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人的一生所經曆的事情,往往是形勢所迫,身不由己的。”
“可這一次你一定要聽我的,給自己作一次主行嗎?”這時,她已是眉毛眼睛都皺成一團了,乞求般地看著我了。
“哪……你得給我一個理由。”
“這……”她猶豫了。
最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一咬牙說:“我跟你說個事兒,隻能是你一個人知道,不能給第二個人說去,行嗎?”
“行”
“那你向**保證。”
“向**保證。”我麵對她豎起右手掌說。
“他們有槍!”在我一愣神的時候,她又說“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她的話著實嚇了我一跳,問:“你是親眼看見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是我親眼看見的。有一天,我聽到他們說,要出去打靶,就開著車走了。”
“你看見他們拿的是什麽槍了嗎?”
“這我不知道,那天雖然沒有下雨,可他們卻都穿著雨衣,隻看見長長的槍管從雨衣上支了出來。”
我深深地感動了,拉住她的手說:“對不起,我剛才錯怪你了。我一定不把你給我說的話告訴別人,也不讓他們的槍打著我,行吧。謝謝你!”
她似乎仍不放心,說:“如果這一輩子你隻聽我一句話,就聽我這一句話,行嗎?”
眼淚從心裏湧上來,已經容不得我想什麽了,唯一能夠說的隻能是:“行。”
她這才笑了,仿佛得了一個偉大的勝利。
她要回工業大學了,走進了深深的黑暗之中,突然,從那一片看不見的寂靜中,傳來她有幾分嬌羞的聲音:“你改得真的很好,但我們既然都成了朋友了,你為什麽還是不肯把那關鍵的一句詩譯給我呢?。”
她話裏特別地加重的“朋友”二字,讓我心中電光火石般的一閃,看到了那片原來被黑暗深深掩蔽著的天空-—“朋友”正是我那個字謎的謎底,於是,我恍然大悟,木雕泥塑般地呆在了那裏——她分明已經猜到了我那個字謎的謎底,並且已經讀過了那首詩,知道原詩中被我刪掉的那句“隻要我的愛人”的句子,瞬間,仿佛電流通過全身一樣,我感到一陣不能自己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