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淵看見了謝容與,好心情頓時沒了。
但他捕捉到了阿榆的不情願,壞心情又沒那麽壞了,他側頭問:“阿姐也不想看見他嗎?”
葉白榆不知道怎麽答,她跟謝容與這麽複雜的關係,哪裏是一兩個字能概括的。
“那你為什麽不想看見他?”她反問。
霍淵實話實說:“因為他會帶阿姐去我不能輕易去的地方。”
“也是啊……”葉白榆揉揉他的頭,“見不到霍小淵怎麽辦呢?”
說著,謝容與已縱馬至麵前。他風塵仆仆,眉間有急色,是少見的模樣。但在下馬走向葉白榆時一切不好的情緒又都消失不見,隻剩淡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阿榆若想玩,回南陵我帶你出去,你不聲不響地走了,我很擔心。”
這人說的每一個字,都讓霍淵產生了想撓他臉的衝動。
謝容與注意到了他的臭臉,卻沒看他,他專注地等著葉白榆把手交給他。
葉白榆看著這隻骨節分明的手,手腕上的木珠子圓潤質樸,她忽然很想摸一摸是何手感。於是抬手,指尖碰了碰一顆木珠。
謝容與的指尖隨之一顫,他不敢再放任她自己做選擇,及時握住了她的手。
葉白榆沒有掙脫,隨他走了。
謝容與這才朝霍淵頷首微笑:“若有機會去南陵,我請你嚐嚐南陵小食。”
霍淵看著他們交握的手,胸腔凝起一股狂躁之氣,他看著阿榆的背影。笑道:“謝相誠邀,我一定會去。”
他會去南陵,從謝容與手中把她接回來。
謝容與托著葉白榆上馬,隨後自己翻身上去將她攬在身前,將要馭馬離開,葉白榆的手輕點他的手背,“等一下。”
她朝霍淵道:“你護衛不利,若回去請罪,帶上周甫的屍體,隻需實話實說就好。”
霍淵展開嘴角,“我知道了,阿榆。”
謝容與掃了霍淵一眼,馭馬轉身離開了。
那小子最後的阿榆兩字,在謝容與心裏橫了一根刺。他不加掩飾的占有欲比蕭宸更甚,比蕭宸更叫他有危機感。
“你收的徒弟,你可知他是何身份?”
霍淵的身份他始終沒有查到,因為沒有查到,他心裏更加不安,人生於世,無論如何都該有個身份才是。
葉白榆反問:“謝相查我徒弟的身份,是否不妥?”
她字裏行間的生分與防備讓謝容與擰起了眉,“來路不明的人恐會對你不利。”
“若要對我不利,親近之人才最有機會,不是麽謝相?”
謝容與抿起唇。
得到她出事失蹤的消息,他放下朝中一幹要務,連夜來了北黎尋她。不知是不是一連幾日不眠不休,他此時非常煩躁,他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心緒,感覺很糟糕。
他沒有再說話,他需要靜一靜心,反正她在身邊,來日方長。
葉白榆想等他一個解釋,雖然那解釋已經沒了意義,可他不說,就好像過去缺了一角,始終令她介懷。
與護送隊匯合是在一日後,這期間跑馬未停,他們再未說話。
在她將要下馬時,謝容與說:“原來的馬車已經壞了,東西也都沒了,你需要什麽就與我說,衣物首飾不要擔心,家裏已經備好了。”
他從來都很細心,她想到的想不到的他都能替她想到。葉白榆沒什麽好說的,唯有一句:“有勞謝相。”
她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紮進了謝容與心裏,他舌尖苦澀:“阿榆,我有要事需先回南陵,你……一路小心。”
“謝相如此稱呼不太合適,還是叫郡主吧。”葉白榆下馬朝他微微頷首,轉身去了新的馬車上。
謝容與捏緊了韁繩。
幾百人的護送隊隻剩下了一百多人,沐雪沐霜都在,鶯歌也好好的。葉白榆過來,沐雪沐霜表情勉強地朝她行禮,一看就有一肚子抱怨。
葉白榆對她們兩個沒什麽意見,相反還感到抱歉,她與謝容與作對,她們夾在中間一定很難做。
“有勞兩位姑娘幫我照顧鶯歌。”
沐雪沐霜哪裏敢受她的謝,隻求她能對先生好點,不然先生的氣都撒在她們身上了。
沐霜忍不住道:“郡主,我們先生幾日未眠,找不到您幾乎都快瘋了,您以後……莫要叫他擔心了。”
葉白榆提了提嘴角,沒說話。謝容與放棄她兩次,也沒見瘋到哪去,真找不到了又能如何。
她提著裙角上了馬車。鶯歌撲過來哭得稀裏嘩啦,“大……不是,阿……不對,郡主,你去哪了急死我了!”
葉白榆拍著後背安慰:“去抓賊啊,不然咱們都跑不掉。”
說到抓賊,鶯歌攢了一肚子的疑問,“郡主,你怎麽會功……”
“噓!”葉白榆指了指外麵,壓低聲音道,“我跟翟寂學的。”
“啊?”鶯歌心說這麽快就能學得那麽厲害嗎?“那我也要學!”
“行,以後教你。”
又走了一兩日,葉白榆終於入了南陵。
進都城陵城之前,她得先換上南陵的衣裳。此地比雍城炎熱,又追求灑脫之美,上杉多為寬衫大袖,下裙擺長且拖地。
沐雪捧來一套青玉色裙衫,道:“是先生親自挑的,我說要丈量一下尺寸才好,先生卻說不用,他估著尺寸做的,也不知合不合身,姑娘快些換上試試吧。”
在鍾山時,顧弦音常穿青色,因為跟謝容與很配。可現在她不情願穿了,就像在北黎她不情願穿紅一樣。
“請將我的謝意轉告給謝相。”她接了衣裳說,“若有可能,下次請幫我挑選其它顏色。”
沐雪覺得她簡直忒不識好歹,先生何曾對誰這樣周全過,吃的穿的皆要親自過問,她竟還愛要不要的!
“姑娘!先生這兩日生病了,顧不得自己卻要先照顧你,請不要說些叫他傷心的話罷?”
葉白榆道:“謝相手裏有諸多良方,開兩副藥就能藥到病除,替我祝他早日痊愈。”
沐雪:“……”
葉白榆離開陵城時穿的是青色,再次回來亦是一身青衣,恍惚有種她從沒離開過的錯覺。
將入城前,她掀開車窗望向城樓。城牆上的陵城二字出自師父之手,蒼勁有力,大氣灑脫,望字如見舊容。
城下有一紅衣女子,高坐馬背,手握短刀,英姿颯爽,很是賞心悅目。
“不知這位姑娘是誰?”她問道沐雪沐霜。
沐霜不知為何,略帶看戲的意味道:“哦,她是嶽家娘子嶽南風。”
南陵嶽家,能在城門前如此耀武揚威的唯有太皇太後嶽氏一族。
瞧這姑娘的架勢,似乎是要挑戰什麽人。再結合沐霜方才的態度,挑戰的人應該是她葉白榆。
果然到了城門,那丫頭橫刀擋在馬車前,一副挑戰的口吻大聲道:“是北黎質女葉白榆嗎?我要向你挑戰,敢不敢應?”
鋒芒畢露的性子,天真直爽。葉白榆沒回應,嶽南風又在外麵喊了一遍。
“你若不敢應,將來便不要與我搶阿容,你沒有資格!”
鶯歌忍不住道:“南陵的姑娘都這麽沒教養嗎?大街上就搶男人?”
“南陵人是要隨性一些。”葉白榆說,“你以後慢慢會習慣的,不必像在侯府那樣拘謹。”
鶯歌一時轉不過彎來,“再隨性也不能當街搶男人啊,多不像話啊。”
葉白榆笑了笑,抬手掀開了車帳,“我是葉白榆,但沒有要與你搶男人,煩你讓一讓。”
鶯歌在旁拽她的衣裙,“姑娘你幹嘛理她啊!”
當然要理,不光要理,還要打一架。葉白榆本就是質女,在南陵沒有地位,若沒入城就叫嶽南風的下馬威嚇住,在南陵就沒法混了。
這跟搶不搶男人沒有關係。
嶽南風打量她,“長得倒挺好看的,但比我們南陵女子還差著點。聽說阿容為了你,撂下議事堂正在議事的諸公就跑了,一跑就是好幾天,回來又病倒了,我從不見他如此,定是對你上了心。我是不服氣的,你們這些北黎女子個個謹小慎微,縮頭縮腦,根本配不上她,但他喜歡你,你總該有些長處,我今日就是要見識見識!”
“原來如此。”葉白榆從馬車上跳下,說,“謝相如何我管不著,但你評論我們北黎女子那幾句不敢苟同,今日是得讓你見識見識,免得你坐井觀天,徒增笑話。”
“口氣還不小,但我挺喜歡的。”嶽南風翻身下馬,把刀背在身後,仰著脖子說,“城門口見血不好,就點到為止,遠來是客,我讓你一招,如何?”
“好啊。”
葉白榆話音剛落便點地起身,用跟謝容與不相上下的輕功飛至嶽南風跟前,大袖輕輕一掃,再落地時,手上就多了一根玉簪。
長發紛飛,擋住了嶽南風的視線,她錯愕地楞在原地,根本沒看清那質女是如何出手的。
她沒看見,周遭所有人都看呆了,那青衣女子飄逸若仙,不費吹灰之力,跟如玉似仙的謝相堪稱絕配!
葉白榆走回嶽南風身邊,手捧玉簪歸還,“失禮了。”
嶽南風長這麽大,受過唯二挫折,一是追了謝容與三年不得,二是被葉白榆當眾一招製服。
這姑娘多少有點受虐傾向,越是得不到打不贏的她越喜歡。於是她對葉白榆竟沒有先前那樣討厭了,把她當成了勢均力敵的情敵。
“你很厲害。”嶽南風接了簪子,歪七扭八地把頭發束了起來,“但我沒有服氣,下回還找你打。”
“那我認輸。”葉白榆舉手投降,“我對搶男人沒興趣,姑娘有這時間,不如把心思用在謝相身上。”
嶽南風覺得自己被低視了,氣鼓鼓地哼了一聲:“你這種態度我最討厭了!把別人得不到的東西踩在腳底,顯得你很優越嗎!”
葉白榆不置可否,“姑娘,不能什麽話都自己說盡了,看不起我的時候,你不也把我們全北黎的女子都踩在腳底了麽?我打贏你一次,你就要來糾纏我,我認輸了你又說我不尊重你,這天下不是誰都要圍著你轉的。”
嶽南風張口欲言。此時城門大開,打住了她的話頭。
有兩隊帶刀禁衛軍魚貫而出,分站城門兩側。一身黑袍官服的謝容與騎馬居中。
嶽南風一見到謝容與就高興擺手:“容與哥哥!”
一聲容與哥哥把葉白榆逗樂了。算算年紀,謝容與都能當她爹了。
“容與哥哥”騎馬過來,對嶽南風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嶽姑娘莫要任性,今日迎接質女進京,不好對遠客無禮。”
質子質女在他國是很尷尬的存在,本身不被人家看得起,但又因為身份要給予尊重與優待,於是就常會在一些人臉上看到一種不情不願的客氣。
嶽南風就如此不情不願地朝葉白榆抱了抱拳,“方才得罪了。”
葉白榆隻微微頷首,“有勞謝相親自出城迎接。”
不是私人場合,謝容與也隻能與她客套:“某奉太皇太後與陛下之命,代他們前來迎接郡主進城,郡主請上馬車入城。”
葉白榆再次上了馬車,一路到了宮城外,而後下馬車,步行進永安殿麵見太皇太後與陛下。
陵城的宮城是仿照雍城建造的,布局一致但略小,顯得更精巧些。今日質女進宮,永安殿外有諸多低品級的大臣等候。看似禮貌迎接,其實都在暗中觀察這位還沒入南陵就差點讓議事堂打起來的質女。
殿內站著的是高品官員以及幾位侯爵,正殿上並排兩座,小皇帝齊泱居右,聖尊太皇太後居左,以太皇太後為尊。
葉白榆分別朝太皇太後與國君見禮。齊泱隻抬手以示免禮,由太皇太後嶽氏代陛下開口寒暄:“吾早年與你外祖母曾有幾麵之緣,那是個溫婉敦厚的女子,你與她倒不大像,你更像你祖父。”
前朝尚在時,一些大家族之間多少都有往來。當年嶽氏亦居西北,後來助齊氏與蕭氏爭天下,遷到了陵城,成了南陵開國第一家族。
葉白榆:“白榆不及外祖母半分,更不敢與祖父相提並論。”
嶽氏笑著擺擺手,“不必如此謹慎,我朝不講那些虛禮,我讚你有葉老家主之風,是欣賞你。你在北黎為郡主,來我南陵身份不能低了去,便封你為安陵公主,如何?”
公主封號讓殿內所有人都為之一驚。公主隻封帝女,封了個他國質女為公主簡直聞所未聞!
“太皇太後,如此不妥。”謝容與當即否了這個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