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又向城樓望了許久,祁正修依然沒有再出來。小桃心裏有失落更有負疚,看到她和趙光義在一起,又到了潤州的戰場,還特意趕來,以他那麽聰明的頭腦,一定已經猜到了吧。那他必然是生氣了,氣惱她是軟骨頭,禁不住宋人的威逼利誘,就把自己的國家拱手奉上。

小桃臉色有些蒼白,看了看趙光義,正要離去,忽然城門開了,一個士兵快步衝著小桃跑了過來。小桃連忙定住腳。那士兵給了小桃一個木盒子,沒有說話,轉身又跑了回去,城門在士兵跑回去的一刹那轟然關上,把小桃和潤州再次隔了開來。

小桃看著木盒子有些驚訝,急忙打開,木盒裏有一個胭脂盒,還有一張紙。小桃打開,上麵是“胭脂花,蘇方木,桂油,赭石”等一些胭脂配料的名字。字體很潦草,似乎是方才匆匆一揮而就寫成的。小桃顫抖著手打開那個胭脂盒,胭脂似乎已經調好有些日子了,最上麵沒有從前那麽鮮亮,邊上有些發幹。小桃的頭轟地一聲炸了開來。

趙光義擔心在這裏久留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忙把小桃扶上了馬車。小桃整個身子都是木的,坐在馬車裏,外頭的陽光在初夏山坡上的樹林裏灑著斑斑駁駁的光點,小桃的心卻壓抑得沉重。小桃把祁正修寫的那張紙反反複複看了幾遍,除了配料,再沒有一個別的多餘的字。

這配料,就是祁正修研製的給她專用的胭脂吧。還記得當初自己和祁正修打趣,嫌他小氣不肯告訴自己配方,隻是隔一段時間就把調好的胭脂托人帶給她。可現在,他終於把胭脂的配方給了自己。為什麽?是他不願意再給自己調胭脂了?還是他再也不想看見她了?應該是再也不想看見她了吧,祁正修直到最後,也再沒有露過麵。

小桃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了下來,滴在了手裏的紙上,暈染出了一片片的墨漬。趙光義把小桃手裏的紙抽了過去,疊好放在了盒子裏。這想必就是可以掩住小桃頸上刺青的胭脂配方?趙光義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有酸澀有懊惱也有絲莫名的觸動。祁正修也算有心,不過本就輪不到他給小桃調製胭脂。

小桃無力地靠在了趙光義的身上,眼淚不住地淌了下來,過了許久,才顫著聲音低低問道:“廷宜,我是不是個罪人?”說完沒有等趙光義回答,又自言自語道,“我是,都是我的錯,我如果當初-----”她說不上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當初怎樣才能避免這些事情發生。縱然回到當初,她又怎麽能舍得兒子的命?

趙光義把小桃攬得很緊,沉聲道:“別亂想。什麽罪人不罪人?要論罪人,也該是李璟李煜,關你什麽!一個女人,不該背負這些。”

小桃的心疼痛得要滴出血來,話雖如此,但她的確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小桃把臉捂在了手裏,任眼淚從指縫裏滑落了下去。

趙光義心疼地撫著小桃的頭發,卻隻覺得自己詞窮。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趙光義的沉默讓小桃更加難受,小桃低低地抽泣著:“廷宜,你不要也怪我。”她似乎兩頭都不討好,對南唐自不必說,從她站在城下的時刻起,估計祁正修就對她失望至極。對趙光義,她也全是愧疚,可誰讓她是唐人啊。

“我不會。”趙光義的聲音很沉,卻很篤定。當責任和情感衝突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解釋。縱然他也想攻下南唐,但像趙匡胤那樣手段齷齪,他還是覺得不齒。可他不齒的原因,也隻是因為小桃。如果不是小桃,也許他也會覺得這隻是兵法計謀,可有了小桃,在責任、道義、情感這三者之間糾葛,讓他時常會恍惚怎樣才是對的。到了後來,他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對,跟著自己的心走而已。

如果早知道到了後來會陷入這麽多的糾葛,也會給小桃帶來這麽多的困擾,也許當初,他就該認清形勢,不要去愛上一個唐人。可是,如果不認識她,沒了這麽多的纏繞,那又像白活了一樣。

趙光義往緊擁了擁小桃:“你要記著,不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責怪你,更不會後悔和你一起。”

小桃的心用力跳了兩下,剛才的情緒緩和了些。伏在趙光義的胸口,還能聽到他的心有力的跳動。小桃有些迷惑:“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會怪怨我?”

趙光義勾了勾唇:“愛著一個人,時間久了,會覺得她就是你自己。有時心涼、惱怒一陣,卻很快就會找到原諒的理由。”他自己也覺得怪,對別人,一個不順心他都恨不得一輩子不想再見;可對小桃,縱然她從前讓他誤會多多,甚至偷了他的印章,他卻是心寒一陣,懊惱一陣,痛苦一陣,憤恨一陣,最後都化成了不絕如縷的牽掛。也許這就是愛吧,求全責備,卻又分不出你我。

小桃沒再說話,趙光義的話讓她的心沉沉的,卻又暖暖的。這樣的感覺,她又何嚐不是?當初從宋地回南唐的憤恨,惱怒,對趙光義再納妾生子的酸澀、麻木,對趙光義對南唐做的一切卑劣狠辣的事情,卻也終究難抵骨子裏的忘不了、解不開、化不掉的惦念。

祁正修回到了營帳,換了衣服,立即馬不停蹄去巡查水軍布防。小桃和趙光義這番莫名其妙的探訪,雖然開頭讓他有些訝異,但仔細想想,行軍打仗不得帶女眷,趙光義敢帶來小桃必然是得到了趙匡胤的聖諭。而趙匡胤不是個被情感打動的人,之所以能冒著大不韙讓一個女人到陣前,除非是她有用。小桃的用處,再加上她今天像負荊請罪似的立在城下,想來已經把水軍的布防圖告訴了趙匡胤。

祁正修的心有些壓抑,他不是沒想過小桃到了宋地的危險。隻是他本以為趙光義可以把小桃護好,卻還是出了紕漏。祁正修一邊巡查水軍,一邊想著該如何調整。已有的水軍工事是沒有辦法改變了,那就等於之前的布防很多都廢了。就這麽些人馬,這麽些戰船,該怎麽調?祁正修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直到深夜,祁正修才回到了營帳。又是他一個人的夜,寂靜得讓人發狂。和陳述徐鍇把酒暢談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那些在秦淮邊喝的酩酊大醉不顧形骸,在自己小院裏的曲水流觴飲茶品茗,甚至在酒肆歌坊聽聽曲看看舞的日子,都早已遠離自己。

十年,還是十五年,他也記不清了。從前小桃在金陵的時候,他還覺得心裏有絲念想,甚至李煜拿小桃當人質的時候,他會想著自己有妻子、有孩子在金陵等著他。縱然是枯燥的訓練水軍,設計布防,天天被江風吹得四肢麻木,但心是動的,有記掛,有牽絆的。

可自從小桃去宋地後,連這唯一的惦念,也徹底絕了。就像他小時候一樣,滿地的血,他最親的人撒手去了。那種絕望和孤獨,在多年後,他再次品味的到。他的心,本已經不想容納任何人,卻被一個卑微的小女子漸漸走了進去,卻又猛地走了出去。留著他自己一個人靠幻想撐著那份孤獨。可到最後,連幻想也無情地砸碎了。

還記得小桃曾經和他玩笑說他小氣,問他什麽時候肯把胭脂的方子給她。他沒有答話,心中卻想著,隻要能見到她一天,便會給她一直調著胭脂。他能給她做的,也隻有這一點微不足道。但如今,他還是把方子給了她。不能怪她,她交出水軍布防圖一定有她逼不得已的原因。隻是短期改布防,他回天乏力。今天這一別,戰事一起,他不知道和小桃還有沒有重逢之日。

祁正修拿出笛子,一曲《雙燕舞》,吹得聲聲悲涼,四下孤寂。

趙光義派人暗中打探,半個月過去了,祁正修並沒有什麽大動作。潤州南唐的水軍依舊如前。隻是有一兩艘船從和常州接著的渡頭調到了北麵的象山穀。船體也不大,不像是承載了很多士兵過去。趙光義有些納罕,是祁正修沒有領會的了小桃的意思,還是他別有想法?

曹彬已經等待不及,自己的兒子被趙匡胤捏在手裏,他恨不得幾下攻下潤州好讓孩子安全。不停地催促著趙光義發兵攻打潤州。趙光義被曹彬聒噪得煩擾,派了五千人跟隨著曹彬,從潤州西邊的水柵試圖攻擊。

這個攻打方法是曹彬給趙光義的建議,因為從趙匡胤給他的水軍布防圖來看,西邊的水柵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兵力,本就是個幌子,為的是個皖口一帶的水軍遙相呼應。但現在皖口已經被宋軍攻了下來,這個幌子就成了薄弱的入口。而且如果祁正修要補足這個入口,就要從東部調大部分的兵力過來,這樣的話又給在東邊守著的吳越留了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