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口是心非
從董卓獨霸朝綱到今日,已經過去了六七年,以大漢天子為首的帝黨一係士族遭受雷霆打擊,現在的他們上至天子,下到空有官爵的群臣,對各地軍閥有一種矛盾的心理。
既希望有軍閥效忠天子,同時懼怕軍閥兵強馬壯不聽號令。
士族是政治集團,但也有很明顯的派係之分,關東與關西,南方與北方,中央與地方等等,小到一郡,大到一州,都是有著明顯勢力‘色’彩。
郭嘉把益州士族連根拔起,天子手下這些士族不在乎,他們在意的是郭嘉是否效忠天子,如果效忠的話,會不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
劉協深知在此時此刻,他要依仗的不是士族,而是軍閥。
治世,政治集團的能力足以改朝換代,‘亂’世,軍閥才是安身立命的根基。
“奉孝,你可願助朕?”
劉協少時便與郭嘉相識,盡管郭嘉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但他在此刻隻能將希望寄托在郭嘉身上。
溺水之人哪怕明知是稻草,都會死死抓住,以圖救命。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郭嘉身上。
劉協親切的一聲“奉孝”,讓郭嘉倍感沉重。
神‘色’溫和,目光低垂,郭嘉輕聲問道:“陛下可願移駕成都?”
大漢有六座繁華發達的城市,成都便是其中之一。
但,成都地處偏遠,在經濟與政治重心都在北方的漢代來說,大漢天子怎可能把都城設在成都?
群臣竊竊‘私’語,流出的隻言片語皆是對成都嗤之以鼻。
董卓要遷都長安,他們反對,好不容易回來了洛陽,就算一片廢墟,也是祖宗留下的,讓他們去成都?斷不可能
劉協愁容滿麵,郭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反問了一句,其中模棱兩可的態度,耐人尋味。
是不是移駕成都,郭嘉就誓死效忠劉協了?
還是說不去成都,郭嘉就與劉協分道揚鑣了?
劉協猜不準,他心裏也不想去成都,錦城的繁華,有所耳聞,但益州偏遠,作為統治者,去了益州就如同籠中鳥一般。
而且,內心實際上對軍閥深深忌憚的劉協害怕去了成都就成了郭嘉的階下囚。
百官議論,群臣‘交’頭接耳,郭嘉無動於衷,始終表情淡然。
他不能在這裏表達出一幅為大漢竭忠盡力的態度,否則會成把柄,他隻需要揣摩清楚天子和百官的心思,而後讓他們知難而退就行。
郭嘉要做的,是營造一個不是他不盡忠,而是天子不接受的局麵。
“奉孝,你有雄兵十數萬,難道不能助朕掃平叛逆,中興大漢?”劉協凝視著郭嘉,語氣懇切。
他不缺忠臣,但缺有兵馬的忠臣
問題又繞了回來,隻不過換了個方式,劉協問的更具體,意思就是想要郭嘉軍事力量。
殿內的喧嘩息止,眾人屏息凝神,看郭嘉如何作答。
“陛下所需兵馬多少?”郭嘉不溫不火地又反問了一句。
似乎郭嘉是真的打算帶兵幫助劉協掃平六合,一匡天下。
行軍打仗的力量強弱,劉協是外行人,他朝董承望去,目‘露’詢問。
董承心中竊喜,移步來到馬騰身後,朝郭嘉拱手道:“使君隻需出兵十萬即可。”
事實董承相若讓郭嘉傾巢而出,那就顯得得寸進尺了,所以隻說十萬。
聞聽董承之言,郭嘉心中不屑。
十萬?就算是十萬雄兵,難道能將袁紹,曹‘操’,劉表,袁術,劉備,呂布,孫策全部剿滅嗎?
“臣出兵十萬不難,可敢問陛下,臣這十萬將士,糧草輜重從何而來?”
郭嘉不卑不亢地把問題拋給天子。
打仗是靠人,但是個人就要吃飯,馬也要吃,安營下寨,攻城拔寨,與敵廝殺,這都要輜重器械,從何而來?
殿內鴉雀無聲,天子和百官這些日子饑寒‘交’迫,天子餓不著是真,可吃的都是粗糠糙食,百官餓不死,可大多骨瘦如柴,時常頭暈眼‘花’。
問他們要糧草輜重,簡直就是一種諷刺和挖苦
“郭嘉,難道益州連十萬將士都養不活嗎?糧草輜重,益州沒有嗎?你這分明是借口”董承指著郭嘉滿麵怒‘色’,絲毫不怕‘激’怒郭嘉。
這殿內的人,郭嘉也就認識劉協和鍾繇,其他人一概不識。
董承對他出言不遜,在郭嘉眼中隻是跳梁小醜,董承的角‘色’,是劉協的槍,沒有董承跳出來,還有別人,所以,與其追究董承,不如還是與天子劉協過招。
“陛下,益州與洛陽之間有秦嶺山脈阻隔,臣調遣大軍而來,糧草輜重要從成都運輸,成都至漢中,有劍閣道,漢中至長安,有陳倉故道,長安至洛陽,又有桃‘花’塞。這一路勞民傷財,供給十萬大軍,恐怕要消耗十倍,十數倍之巨的糧草輜重。非臣推辭,事實如此。”
郭嘉這個理由無懈可擊,運送糧草輜重路上有折損消耗很正常,就是普通行軍打仗,糧草損失至少都是兩成,從益州到洛陽,要趟過多少艱險道路?諸葛亮北伐首重是糧道暢通,可見一斑。
長安三輔之地與洛陽司隸地區荒無人煙,良田荒廢,想要恢複這裏的生產,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到。
就算現在給劉協十萬兵馬,不出十天,軍中必起嘩變。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郭嘉有近二十萬軍隊,出兵關中也隻動用了八萬餘兵馬,打下關中後也不能再繼續擴張,否則就是加重負擔,自取滅亡。
天子強人所難,郭嘉據理力爭,要是天子再一意孤行,未免就是無理取鬧了。
劉協麵帶頹然,他不是蠻不講理的帝王,郭嘉所言,都是實情。
擺在他眼前就隻有兩條路,要麽跟郭嘉去成都,要麽就待在洛陽,郭嘉想幫他也無能為力。
馬騰和韓遂的存在感非常薄弱,在他們道出所剩兵馬情況後,就處於被人視而不見的處境中。
現在他們也瞧出端倪,天子不願跟著郭嘉去益州,郭嘉那種效忠的姿態多半也是口是心非。
但是偏偏就無法指責郭嘉什麽,他說的話有一句是誇大其辭嗎?
他為天子著想,請天子去成都,天子不去,責任不在郭嘉身上。
換了別的諸侯,就算要效忠天子,也不可能派軍來洛陽,車馬勞頓運送糧草。
“陛下,這是臣的長子,名叫郭燁。”
關於郭嘉能不能為劉協匡扶漢室的話題,已經沒什麽可爭議的了。
郭嘉將郭燁拉到身前,仰視天子。
“燁兒,跪下,給天子磕頭。”
郭嘉突然讓兒子做出這樣的舉動令眾人目瞪口呆。
漢朝君臣議事是立於朝,刻意下跪很少,除非是有罪在身之人。
郭燁依著郭嘉的指示,跪了下來,朝劉協磕了三個頭,動作沒有半點兒敷衍,甚至都能聽到輕微的響聲。
“奉孝,這是?”
劉協疑‘惑’不解地望著給他磕頭的孩子,朝郭嘉投去詢問的眼神。
郭嘉‘精’神一振,表情誠摯,說:“當年若無陛下暗中相助,這個孩子,會死在他娘腹中。陛下,臣虧欠陛下太多,能還多少,臣盡力。”
平心而論,劉協對郭嘉有恩,當年救蔡琰出洛陽,郭嘉利用了劉協,過程不談,結果是郭嘉欠了劉協一個人情,沒有劉協,蔡琰和郭燁,都會死於非命。
郭嘉不敢大言不慚說自己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但是誰對他有恩,他都記在心裏,能還多少,盡力而為。
“臣此次前來,帶來了些糧食給陛下,可供陛下和大臣們一月所需。”
郭嘉再次微微垂下頭顱,輕聲道。
殿內群臣不少是清高之人,對郭嘉的接濟看做是施舍憐憫,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們不屑一顧,寧願自己去挖草皮吃樹根,這些,郭嘉不在乎,他的心意盡到了,就行。
劉協還沉浸在回憶中,思來想去,終於恍然大悟,脫口而出道:“莫非,他是蔡邕之‘女’所出?”
郭嘉還未回話,殿內卻傳來一人輕蔑的咒罵。
“賤人。”
猶如平地驚雷一般,響過之後,重歸平靜。
殿內不少大臣臉上‘露’出蔑視之‘色’。
蔡琰與郭嘉,的確傷風敗俗,無媒苟合,這一點,郭嘉可以坦然承認。
郭燁掙脫開了郭嘉的手,轉身走到董承身後一位大臣麵前,仰起頭望著那中年人,清秀臉龐滿是壓抑著的憤怒。
他小小年紀,不會懂得郭嘉與天子以及群臣的博弈,不會懂郭嘉在他們眼中的身份地位。
可是他能聽明白話,天子口中的蔡邕是誰?他熟悉的外公,蔡邕之‘女’是誰?他親生母親。
一口賤人,不管換了誰,都無法容忍別人侮辱他的娘,即便是他的娘做了錯事,也不行。
“賈詡。”
郭嘉麵‘色’淡然地喚了一聲。
賈詡從外走入,給天子無聲行了一禮,而後不待郭嘉吩咐就拉著郭燁朝外走,郭燁死死盯著那個同樣對他投來鄙夷目光的中年人,賈詡拉了一下他,他沒動,直到第三下,郭燁才咬著牙跟賈詡離去。
似乎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是郭嘉卻又輕輕地喚了一聲。
“典韋。”
身穿重甲的典韋昂首闊步跨入殿中,睥睨旁人,唯獨在郭嘉身後躬身行禮,等候差遣。
動作自然地轉過身,郭嘉朝那位身穿朝服,出口罵人的中年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