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雲蒼狗

因隻是一個平常的日子,來到天師宮祈福拜神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順著階梯而上,郭嘉的到來並沒有引起騷亂,沒有大張旗鼓驅趕百姓的行為,郭嘉攙著懷抱嬰兒的大喬上山而去,兩旁有親衛夾道開路。

山高路險,踏上階梯,有百姓發覺郭嘉的到來,不管認識不認識郭嘉,都會自動讓開路閃到一邊,生怕衝撞阻礙了這豪門權貴遭到無妄之災。

眼看即將來到山半腰的天師宮,大喬在郭嘉攙扶下忽然道:“誒?夫君,前麵那不是吳姑娘嗎?”

窈窕倩影近在眼前,與郭嘉夫婦隻有不到十步的距離,或許是大喬的聲音傳入了吳莧的耳中,衣著平凡手持一個包裹的她疑惑地扭過頭來。

映入眼簾的是在侍衛護衛下的郭嘉與大喬,吳莧一陣頭暈目眩,陡峭的角度令她突然失去重心,失足下跌。

精神有幾分恍惚的吳莧被人抱住,迷糊地昂起臉,發現自己靠在郭嘉的胸口,而郭嘉如釋重負地舒出口氣。

“早就跟左老道說過在這階梯邊上修個扶手,每次都用求道之路需要心誠的理由搪塞,這麽高摔下去,不鬧出人命才怪。”

望著巍峨入雲的天師宮,郭嘉深感無奈,這去天師宮的數百階梯太過驚險,稍有不慎跌落下去肯定是非死即傷,每年這裏都會發生一些意外,但左慈偏偏不肯在這條路上再建一條供人把撫的石扶手。

“吳姑娘,不要緊吧?從這裏上山,千萬不要回頭,尤其是恐高之人。”

郭嘉將吳莧從懷中推開扶好,關切地詢問了一句。

抱著郭煜的大喬也走了過來,驚魂未定地望著吳莧,問:“沒事吧?還有一小段路,就讓夫君扶著你上去,不然萬一有個好歹,後果不堪設想。”

吳莧退後一步,垂下腦袋微微搖了搖,細聲細語地給郭嘉道了聲謝。

三人一同上山,天師宮門口道童認出了郭嘉,立即小跑回道觀中稟報左慈和於吉。

左慈和於吉得知後立馬出門來迎,結果笑容滿麵的兩個老道迎來的是郭嘉劈頭蓋臉的臭罵。

“你們兩個老道,也該為百姓想一想吧?來來來,你們站門口朝下看一看,就這麽俯視半個時辰,你不頭暈摔下去,就當我是在無理取鬧。年輕人也有懼高的,年長者就更不用說了,腿腳不靈活的萬一磕磕絆絆從這山道上滾下去,來你們這道觀究竟是求福還是遭難啊?”

左慈和於吉一臉尷尬。

他們不肯建一個便利的上山設施,冠冕堂皇的解釋自然是求道不易,想讓外人來這裏有苦盡甘來的心態轉變,要是直白一些說,無非就是營造一種飄渺的環境,加深普通百姓對這裏的敬畏視覺感。

“小太公說的是,貧道過些日子就著手讓弟子去操辦此事。”

郭嘉以前心平氣和提過這件事,左慈搪塞過去,現在郭嘉舊事重提而且一副興師問罪的神情,左慈總不能再敷衍下去。

於吉帶著大喬與吳莧去做法事,郭嘉則跟著左慈進了宮觀偏堂聽左慈講道。

祈福還願的大喬與吳莧十分虔誠,不敢對冥冥飄渺的神明有絲毫不敬,於吉不管是裝神弄鬼還是真有其事,反正一場法事做下來雖不驚天動地,卻也令人心中敬畏更加濃重。

於吉有模有樣地施了法,加持了祝福的平安符送到大喬手上,大喬笑顏如花,將平安符用紅繩穿起來掛在了郭煜的脖子上,低頭在熟睡中的嬰孩額頭輕輕一吻。

吳莧有些羨慕地望著大喬,於吉遞給了她兩道平安符,她將其中一個交給大喬,柔聲道:“小妹此來是想給煜公子求個福氣,沒想到和姐姐不期而遇,這道平安符,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大喬伸手接過,也掛在了郭煜的身上,溫和地望著吳莧道:“吳姑娘有心了。我替這個孩子謝謝你的一片心意。”

吳莧搖了搖頭,拿起她隨身的包裹向外走去,大喬還要留下等於吉做下一場專門為郭煜祈福的法事。

哈啊……

郭嘉盤腿坐在宮觀內,仙風道骨的左慈一派高人風範在講經論道。

“順本性而變化,即順道而行也;立身於不同之中,遊神於大同之境,則合於大道也……嗯?小太公若是困乏,不如去客房稍作休息?”

左慈瞧見郭嘉興致不高也不在意,反正郭嘉一向聽道時都是這般意興闌珊的模樣。

郭嘉伸伸懶腰,看看天色,午時剛過,他困倒是不困,隻是腹中有些饑餓。

“休息就不必了,左老道,安排一桌小菜,我也好久沒有與你暢飲了。”

左慈咧嘴一笑,立馬下去準備。

在堂中的郭嘉站起身,剛想走出去在外麵轉一轉,忽然瞧見吳莧抱著包裹站在門邊。

“吳姑娘是來找左老道的嗎?他去後院了,不如我幫你將他找來?”

吳莧低著頭,懷抱一個包裹,兩條玉臂微微顫抖,郭嘉看不到的臉龐已經滲出了汗珠。

“使,使君,這,這是小妹親手做的衣裳,希望,希望使君能收下,若是不合使君心意,那,那就丟掉。”

吳莧捧著包裹呈遞在郭嘉麵前,腦袋仍舊垂著,甚至已經有汗珠滴了下來。

她本來打算在來往天師宮後便前往成都,借大喬之手將這件耗費她半年時間的衣裳送給郭嘉,但是今天的偶然相遇,讓她頭一次鼓起勇氣站在了郭嘉的麵前。

看到她緊張僵硬的動作,郭嘉心中微微一歎,突然又想起了上山時抱住她的感覺,柔若無骨,幽香撲鼻。

伸手接過那包裹,郭嘉柔聲道:“多謝吳姑娘的美意。”

心頭一塊大石落下,吳莧始終不敢看郭嘉一眼,柔聲道別後便轉身離去,腳步輕快,背影婀娜。

傍晚下山後,郭嘉沒有與賈詡同乘一輛馬車,與大喬在馬車中相對而坐,大喬發現了郭嘉手上拿著的包裹,顯然就是吳莧白日手中所拿之物。

“夫君不打開看看?”

大喬話外有意地笑道。

郭嘉麵對腿上的包裹,臉色忽然有些凝重,抬起頭來嚴肅地望著大喬,問道:“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麽我的女人會用一種期待的神情鼓勵我去沾花惹草?你是這樣,文姬也是這樣,薑兒更是時常在我耳邊提起道兒與脫兒,為什麽?難道你們就真的希望我妻妾成群嗎?”

大喬沒有料到郭嘉會是這般鄭重的模樣,迎著郭嘉的目光,大喬柔聲道:“名士鄭玄曾言:婦德,貞順也。夫君是妾身及姐妹的天,以今日夫君身份地位,妾身及姐妹幾人心中首先想到的是郭家,妻妾成群?妾身不敢苟同,袁紹有多少妻妾?曹操有多少妻妾?郭家香火旺盛是家門之幸,但自夫君成家後,十多年才隻有這點兒血脈,妾身與姐妹們生怕郭家後代子孫人丁單薄,難道夫君不應該為家門而多娶幾房妾侍嗎?倘若將來後繼無人,妾身及姐妹們豈不是郭家的罪人?”

封建禮教害死人。

郭嘉發覺自己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這個時代是階級禮教統治人心的時代,不是思想開放追求自由無束的時代。

人權從一開始便沒有平等一說,從人身自由到思想枷鎖,男與女,高與低,從來就沒有對等可言。

女子嫁給男人便是附庸,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力,而不嫉妒則是婦德中很重要的一條,一個充滿嫉妒心與爭寵的女人往往會遭來世間非議與抨擊。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能給夫家帶來旺盛的香火,能讓夫家子孫滿堂家庭和睦,則是這個時代女人最大的功勞。

自由對等的愛情觀甚至連非主流都稱不上,一心一意的男人叫癡情,有人讚揚有人敬佩,卻絕不會成為教條典範在這個時代豎立起來。

“夫君,吳姑娘的一片真情,妾身很感動,也不希望夫君錯過了她,若她這樣的女子隻能孤獨一生,妾身會心疼。”

大喬望著郭嘉,開誠布公。

納妾,納一個和兩個,沒區別,反正一妻多妾是理所應當,當了婊子沒必要背著貞節牌坊到處張揚。

郭嘉納妾與否往往是發自內心,麵對吳莧的心意,郭嘉有些動搖,數麵之緣留下的印象,吳莧總給郭嘉一種單純清麗的感覺。

她沉默寡言,也未必蕙質蘭心,但這一次親手送給郭嘉一件衣裳,似乎讓郭嘉的心弦微微顫動。

那一刻,他就好像是回到了前生,麵對的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表白心意一般的純潔。

打開包裹,是一件手工精美的淺白袖袍,衣裳之上,有一道平安符。

“原來另一道是給夫君的。”

大喬望見那平安符,若有所思。

吳莧隻求了兩道平安符,一道給了郭煜,一道給了郭嘉。

將平安符拿在手中,郭嘉靠著車廂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之後輕聲道:“待吳懿回來,我要和他談一談了。”

大喬露出溫美的笑容。

但她並不知道,此刻閉著眼睛的郭嘉內心正做著激烈掙紮。

人生如棋,白雲蒼狗。自天下大亂到今日,死於非命的人已經不可計數,郭嘉立誌成就霸業,該卑鄙的時候,該犧牲某人幸福的時候,或許,真不應該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