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家隻顧全力以赴地創作,不知不覺就到了臘月十六,朝下不到半個月又要過年了,就在這天上午,我接到了在溫州我一個工友的電話,問我:我們廠已經放過年假三天了,你說年前來溫州,你到底來不來,你要過來我就等你,你要是不來我就離開溫州,回老家去了。

我說:我既然告訴你要去,就肯定去,我不跟你講過,我主要是要有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

工友說:我租住的這整座樓,好多員工都離開了,沒剩下幾個。再過兩天,都要走;隻要你不怕冷清,環境要多安靜有多安靜。

我馬上說:那你先別走,讓我收拾一下,最近兩天就趕過去呀。

晚上吃過飯,三妹在廚房刷碗,我便走了進去,立在她旁邊。我說:再過兩天我就去溫州了。

三妹一下扭過頭,臉一冷:你怎麽像說夢話一樣,人家過年都往家走,你怎麽要往外走?你哪也不去,你隻管在樓上寫你的稿子,今年就在我家過年。

我搖搖頭:三哥生為文學生,死為文學死,正是因為快過年了,打工的都返回來了,鄉下亂糟糟的,雜事應酬也多了,我經過三思,趕緊躲啊!

三妹忽然哭了,淚流滿麵:是不是你在我家,我沒有把你照顧好?大過年的,你往外走,讓我心裏多不好受。

我朝三妹笑了笑:你是不是想多了,我離開沒有別的意思,不跟你說了,我去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不像過去,我已經有了好幾年的打工漂泊的經曆了,到哪裏我都可以適應了。

三妹還是打心裏不情願:不去真的不行?

我對三妹說:我的這部長篇,已經寫出多半了,到了溫州,我把自己沉下去,拿筆接著寫,年前按計劃寫出來,我這是沒辦法,我隻能走。

三妹對我還是十分理解的,她聽我這麽說隻好做了退讓:你為了寫你的稿子,已經寫了幾十年了,把你頭發都寫白了,你想把你的出路寫出來,我也盼你能寫出來,那我就不強挽留你了,該走你就走吧。說到這裏,她好像又想到了什麽,那你一個人往外走,和我三嫂說了沒有?她不想留你在家過年?

我說:你嫂子不就是看我有寫稿子這個能耐,才看得上我這個鄉下人麽,她想得開,我越是待在她身邊她越心煩。

三妹說:城裏媳婦跟鄉下媳婦就是不一樣,你娶到我三嫂這樣的媳婦,算你命好,接下來你要是把稿子寫好,你就在我們村裏活得響當當的,讓人高看一等。

我是二零一七年農曆臘月十八晚上,順利從老家趕到溫州的。

工友跟我見了麵,我們到一家酒館,他主要跟我暢聊的是他廠裏的事情,說的都是員工工資高低的事情,因為我也屬於他的工友,至於我創作上的事情,他又不摸門,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讓他問,也不想跟他說。

那晚,他陪我聊了大半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把他送走,我就回頭開始動筆搞我的創作。

按照我的創作計劃,我年前一定要把我這部長篇小說初稿爭取拿出來。

盡管我每天都在如癡如醉,筆耕不停,每天都以七千字的進度向前推進。一直寫到大年三十,卻沒能按我的心願如期完成。還有最後幾個章節,還沒能趕出來。

我在溫州還結識一位山東工友,過年放假留溫未走,他已經知道我年前來溫州。因為自己潛心創作,一直沒跟他見麵,他兩次提出要來看我,我找各種借口搪塞,可明天到了大年初一,他已在電話裏告訴我,無論如何,明天都要去他那裏,跟他一塊過年。

我想到大年初一,我要給親戚、老師,還有朋友發信息,祝賀新年快樂,再加上山東工友的盛情邀請,我決定停筆一天,放鬆一下,好好過個年。

大年初一上午,我手裏提了兩瓶我那位山東工友愛喝的“老村長”,趕到他的出租屋,隻見他飯桌上已經擺滿了好多菜。

我剛趕到他那裏,還沒有坐下,三妹就給我打過來電話,問我新年怎麽過。

我說:放心吧,我過年不孤單,我跟我朋友一塊過,現在我人就在他家。

三妹便關心地問:你們吃的是啥飯菜?

我看著桌子上冒熱氣的火鍋,跟她講了都有什麽飯菜。

三妹聽我說話語調,心情還挺好,她心裏就踏實了,接著就高興地說:三哥,今天過年,我給你拜年,我們父母都不在了,你在外邊可要照顧好自己,我知道你寫稿子,很用腦子,吃好喝好,把身體保護好,要開開心心的。

我說:我手頭也不寬裕,出門都要花錢,來時,我也沒有給兩個外甥提前拿過壓歲錢。

三妹趕緊說:提啥錢,你在寫稿子,還在困難中,今年幫我家幹了很多農活,你也沒少受累,我打小大哥和你最疼我,上次我頭暈看你急成什麽樣,你對我都是一片真心,你說我們兄妹能處得這麽親,可以用錢買來的嗎?

我也告訴她注意身體,我說你在我們家,還有你自己家庭都非常重要,還說了要她把兩個孩子好好培養出來的話,其實,我心裏還有好多要向三妹說的話,我都留著沒說,三妹待父母的好,待我的好,待我們家庭每個成員的好,我要用我的筆寫出來。

我是從二零一八年初二又開始正式投入到我的創作中,還接著寫那部長篇小說,我住著的這座樓房已經空落落,隻剩下我一個人,這鴉雀無聲的環境,正是我寫稿子所要的。一直寫到正月初九,我總算把我的這部《土地與莊稼》三十七萬字的初稿全部完成了。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乘著心情高興,特意給三妹打了一個電話,把我這部長篇趕寫出來的事,第一時間告訴了她。然後我特別故弄玄虛問知道我為什麽趕到快過年到溫州麽?

三妹迷惑不解:不是為了寫那個啥書麽?

我說:是啊,我就是為寫書,我另外還要寫一部中篇,我要把你寫到小說裏,我就是擔心離你太近,不把距離跟你拉開,我想象力受局限,不能把你客觀的、自由的立體再現,我才特意趕來溫州的。

三妹不好意思地說:我就一個鄉下幹活的人,做的也都是平常事,我有個啥讓你好寫的;不過你要是真想寫那就寫吧,我人啥樣你就寫啥樣。我特不喜歡你把我寫得怎麽好怎麽好的,把我誇成一朵花,那就不是我了。

我說:我知道,我不會的,我知道該如何去寫,我寫出來一定是我的三妹。

我接下來,醞釀《三妹》這部中篇應該如何結構,我頭腦中映現出三妹好多經曆,好多的事情,我又想到了三妹的婚事,我一直覺得三妹對待她的個人問題有點草率,特別眼光偏低。

三妹談下第一個對象,人不怎麽樣,到了第二個對象,仍然長相一般,又沒有文化,不管說話做事情,都是一個慢性子,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農民。

三妹不是我,三妹是三妹,她選擇對象的標準,角度,當然跟我的想法不相同啦。三妹可能自認為她也是鄉下的農民,三妹本身就沒啥文化,她自然就把她的眼光放的低,就說我現在這個三妹夫,我覺得與她不相配,三妹卻覺得跟他合得來,有話說,她打心裏喜歡他。反過來,三妹夫在跟三妹處對象時,他並不敢把三妹低看,從見麵開始,三妹就占居主動,三妹夫就處在被動位置上,他不但把三妹看得重,而且還看得高,結婚後,就對三妹唯唯諾諾,三妹夫的話都從來不放在三妹話上麵。他要是有些事情做的不是那樣,讓三妹不滿,責怪起他是不輕饒的,哪怕他小聲咕噥,趕在三妹惱氣的時候,三妹都會罵他幾句,三妹夫就耷拉著腦袋連屁都不敢放。

三妹夫是三妹看上的,別看他們從來沒有胳膊挎胳膊,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肉麻的話,可三妹生活中對三妹夫還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三妹把他的家庭位置擺得很正確的,她還是把三妹夫當作一家之主的,她隻能是他的妻子。三妹每天早上就提前起床,給三妹夫把牙缸水接滿,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再把牙刷在牙缸上放好。飯食上,三妹把炒好的菜都端桌子上,讓三妹夫先吃,她卻很少上桌,她習慣一個人在廚房裏吃剩飯剩菜,到了晚上,三妹不斷給三妹夫端洗腳水,而且連三妹夫洗過腳的髒水,她也端出去倒掉。

就在年前,我跟三妹談到三妹夫,我又說到她找對象,眼光放得太低的話,三妹這才向我道說了她內心裏的想法。

三妹是這樣開始的話題:我的好多事,你是摸不清的,我在北京當保姆的時候,主家老爺子是一個熱心腸,見我在他家幹活幹得沒說的,就給我介紹了一個河北的男孩子,長得高高壯壯,濃眉大眼的,可帥,還是一個當過兵的。家裏條件,不用說比我們老家這邊強得多,他和我見過麵,他對我表示滿意。老爺子還極力要我把老家訂下的給退了。我沒有聽他的。其實我就是跟那男孩子見見麵罷了,我又沒有動過在外地結婚的念頭。要說我因為自己沒啥文化,跟人家家庭條件好的也不相配。也不完全是這樣。我認識一個跟我在北京一樣當保姆的四川女孩,文化還不如我,我還認識幾個字,她一天學都沒有上過。可她在北京找了一個對象,日子過得還挺好。我不打外地找,主要是娘身體不太好,還有你一心一意地正寫稿子,我要是嫁遠了,就沒有人照顧娘也不能替你幹活,沒辦法幫你了。我打定主意,把對象還是在老家找個離娘家近的,也沒啥文化的,人老實的,我找個條件一般的,他能聽我的,結婚後,我就可以當家,要是找個條件好的,我就得什麽都聽他的,我要是進門當不了家,有好多事情就不是我說了算,我從訂婚那天起,我就不是隻為了自己打算,還要為了父母還有你著想,我打小就是一個顧家的閨女。

三妹跟我說完這些內情話,我的眼前一下出現一條河一條嘩啦嘩啦流淌的河流,河都在窪處,河又是柔軟的,曲曲彎彎,又是一直向前的,充滿生命活力的,它一直生生不息地流淌著。

三妹就是我們家的這麽一條女兒河,她為我們家裏每一個人,做著她應有的連接和承載。

說到我打年少就一直追求的文學,父親就在彌留之際,他還念念不忘我的小說:你十幾歲,我就支持你寫,有多少人說我,想寫啥文章在報紙上發表,根本不可能,讓我不要由你,可我不聽,我一直支持你,你可記著我為你花了多少血汗錢,我八十四歲還在賣菜,我不要你的錢,我花的是我用力氣掙的錢。為了讓你安安心心寫你的小說,我和你娘,這輩子已經為你都把老命搭上了,你到底寫啥樣,我和你娘,這輩子都看不見啦,可你一定要寫個眉目出來,讓你三妹讓你媳婦、女兒,還有你的兄弟姐妹,他們都見上。我看你幹啥都不大摸門,就你寫小說,跟我開菜園一樣,都從年少開始,練的都是童子功,我看你就是寫小說行,你就是個拿筆杆寫小說的材料,你不寫小說,你還能幹啥?路再長一直向前走,總有一個頭,隻要你不泄氣,一直寫,一直寫,總有你熬出頭那一天,你要不給我爭下這口氣。你真讓外人恥笑你,你就坑害了你老子,讓你爹死後也抬不起頭,你自己人前也抬不起頭!

仔細想一下,我在文學這條漫漫路途上,已經走了幾十年,我身後還是留下點點腳印,我咋說如今也不是文壇上的一株小苗,咋說我也打一株小苗長成了今天的一棵樹。我堅信,隻要我一直這樣堅持不懈地追求下去,總有一天,我將成為一棵屹立在雲端的參天大樹。

二零一八年春節過後的第十天,我接到了省文藝出版社給我打來的電話,我的長篇小說《鄉村蠟筆畫》已經獲得正式出版。

新年新氣象,在創作上我迎來了開門紅,也是我取得的一個好成績吧。

我今年完成初稿的這部《土地與莊稼》的長篇小說,是我創作上的第十六部長篇,我把我要寫的這部中篇小說《三妹》寫出來,應該是我完成的第三十五部中篇,我的後勁是很足的。

有那麽一句話,機遇都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

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我已經迎來了春光明媚的季節,我站在溫州路旁一株繁花朵朵的迎春樹下,我一抬頭,眼前走來了三妹,啊,我疾步向前迎過去,三妹卻隱在了花叢中。我跟前出現了一條河流,一直蜿蜒奔流著向天空延伸,這不正是三妹給我鋪設的一條天路,讓我一往無前地向著我追求的目標走下去,天空那顆耀眼的星星,仍然高高地掛在天上,我用目光丈量一下我和星星的距離,仍然那麽遙遠,不怕,不怕。我身後有我的三妹,沒啥可怕的。百折不撓的我,一直充滿信心的這樣一直走一直走,就這樣永不回頭的一直向上跋涉,每向上一步就與天上那顆星星接近了一步,總有一天,我會把那顆耀眼的星星摘下來,送到三妹麵前。

我的耳畔又響起了三妹對我說的那句話:三哥,再難的事情,都是人幹的,隻要你不怕難,咬牙堅持,你一定可以把你的稿子寫成的!

啊,看吧,我已經走向高遠的天空,我又看到了天空中的那條河,那是天上的銀河,那不是銀河,那正是三妹給我鋪設的一條從人間通向天空的河流。

這時,我又聽到了三妹跟我說的那句話:隻要你不怕難,咬牙堅持,你一定可以把你的稿子寫成的!我有這樣難得、可貴的三妹,我堅信世間事沒有幹不成的。

我停下腳步,不由得微笑了,我跟著抬頭向上看了看,我鼓足勇氣,積蓄力量,接著又一步一步向著天上的那顆星星,向著我前方追求的目標,堅定不移地走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