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屍王城的宮殿裏有一些不能觸碰的禁忌,比如說瑤光閣就是一處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一步的地方,當然除了城主本人以外。
瑤光閣在很多年前是屍王城內最大的藏書樓,典藏了世上最神奇最禁忌也是最受到詛咒的術法孤本。因為曾經發生的一些事情,這裏大部分的藏書的確被毀掉了,卻也還留存下來了一小部分,那一小部分被鎖在了一口一口的箱子裏,等待重見天日的一天。
魏惜金已經在瑤光閣待了三天,雖然留存的隻是一部分的古書,然而也有足足十幾口箱子,箱子裏的這些東西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所以三天以來,他幾乎不眠不休的在裏麵尋找答案。
就在灰塵與蛛網以及散落一地的書籍中,魏惜金盤腿而坐,一手撐額,一手握卷,麵色暗沉,神色憔悴,而身上那件白衣也三天未曾更換,昔日衣冠勝雪的佳公子,如今衣衫上也沾上了瑕疵與灰塵。
這一切都是因為三天之前,上魁離開了宮殿所致。
這半個多月以來,上魁身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她變得嗜血,而且無法自控,雖然一開始隻是對野獸下手,可不久之後開始攻擊起了活人,有一位侍奉她的侍女被咬了,因為被人及時發現,所以並沒有斷氣,可上魁自己好像也被嚇到了,她此前從未傷害過無辜的人,這次的舉動實在出人意料,還未等魏惜金趕到,她就已經慌忙得逃出了宮殿。
而這次的意外令魏惜金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從他發現上魁食血量增大的時候開始,他就隱隱感到不安。自上魁喝過靈血之後,其他的血對她味如嚼渣,她為了生存才不能不喝別的血,畢竟如果隻喝他的血,他勢必會失血而死,同時她自己也會遭到反噬。
靈血破壞了上魁的味覺,卻不能保障她有足夠的血量,這是一種很殘忍的手段,讓上魁永遠處於“欲求不滿”當中,又不敢真傷害到靈血之主。
如果說上魁對除了靈血之外的血液並沒有渴求,那麽她是食量突然增大就顯得有些奇怪了。自從她攻擊侍女之後,魏惜金封鎖了消息,禁止事情外傳,同時派出先行者尋找上魁,而自己則一頭鑽進了瑤光閣,在那些□□之中尋求答案。
他預感到,也許上魁的轉變與魔龍山之行有關,因為她是從那之後才開始控製不住自己的。如果真的是這樣,事情就很可能和陰山魔尊有關。
便在魏惜金埋頭書海之中,不放過一絲線索的時候,先行者們也在屍王城的外城找到了上魁的下落。
屍王城分內城和外城,內城乃繁華的聚居之地,外城則分布著一些村莊與村落,裏麵居住的大都是手藝人,負責種植、冶煉、采集和礦業等工作。
其中有一個小村落叫做泥瓦寨,顧名思義裏麵住的大都是泥瓦匠和他們的親人,他們修建過宮殿,修葺過城樓,也為屍王城的防禦工事出過力,可一夜之間,全村三十多人都慘遭橫禍,慘遭屠寨。
最先發現的另外一個村子的人,他來泥瓦寨找人,發現屍橫遍地之後急忙通知的當地的保長,保長又向內城稟告,消息驚動了先行者們,當他們趕到事發現場,發現死者的傷口都是牙齒和利爪造成,其中部分臨時之前被吸過血。
屍王城偶爾會有僵屍逃脫作亂,但這裏的人都不是普通人,對僵屍的習性十分了解,也都有克製的招數,對於他們而言,僵屍是他們的牛馬和工具,沒有人會懼怕自己的牛馬和工具,但這一次顯然不一樣,這次“出逃”的僵屍特別瘋狂和凶猛,竟然能夠一夕之間殺害這麽多人。
先行者們都心知肚明,此事很有可能是上魁僵屍所為,他們不敢聲張,急忙封鎖消息,然後派人快馬加鞭回城稟告城主,請城主定奪。
當所有人都急於找到上魁僵屍,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之際,上魁僵屍其實在泥瓦寨東麵的山林裏,她正臥在一顆梧桐樹下,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頭枕著一截枯樹幹,沉睡得既滿足又香甜。
草間的露水沁濕了她的衣衫,她的白裙上染滿了殷虹的鮮血,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之間灑下,落在她的頭發上,耳尖上,裙擺上,灼熱的感覺令她不適,她皺著眉一轉身,腦袋就從樹幹上滑下,磕在了地上,驚得她一下坐了起來,恍恍惚惚不知身處何方。
等到意識慢慢恢複過來,她低頭看到自己染血的衣裙,腦中想起了一些可怕的畫麵,她驚愕抬起自己的發抖的雙手,看到指尖上全都是幹竭的血跡,臉上浮現了恐懼的表情。
虞娘和別的僵屍不一樣,從一開始她心裏就把自己當做一個人來看,所以她遵守人的道德,恪守人的底線,保有人的情感,這讓她像個僵屍中的苦行僧,可也讓她在心理方麵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是她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有資格愛上其他人的依據。
但現在,這個依據不存在了,她被打回了原型。
“不……不是我做的……”
話雖如此,可發生過的事情越來越清晰,虞娘想起了自己在喪失理智時候的惡行,那些鮮血、那些慘叫、那些殺戮,一幕一幕的鑽進她的腦海,讓她欲哭無淚,絕望至極,身體一歪,癱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一雙血染的雙手緊緊環抱著雙臂,無助得就像一個闖下大禍的孩子。
由於不敢麵對,她閉著眼縮成一團,嘶啞著聲音對自己道:“這隻是個夢……醒來就沒事了……我要快點醒過來……醒來啊,我能醒過來的。”
說話間,她的指尖長出利刃,深深的紮進雙臂的肉中,隨之而來的是傳來一陣劇痛,虞娘睜開眼低頭看著雙臂上的傷口,無望的搖頭,心中最後的希望在這一刻也破滅了。
會疼的,就不是做夢。
如果不是做夢,那麽她真的……真的是她做的?
虞娘的眼中的神采被抽走了,臉上失去了表情,她心中一片空白,如屍體一半躺在地上,仿佛在這個時候,她徹底的從世上消失了,沒有生命,沒有意識,沒有念想,形同一截枯木。
不知過了多久,有些動靜驚動了渾渾噩噩的虞娘,好像是有很多人走路和說話的聲音,她起先沒有精神理會,可那些人很快發現了他,有人站在不遠處,指著她喊道:“她在那裏!”
一直處於崩潰邊緣徘徊的虞娘這才支撐起了身體,一眼掃過去,那些正在向她包圍過來的人都是先行者。原來他們順著線索追蹤而來,已經發現了她。
他們都知道了?
都知道是我做得?知道我已經瘋了?
虞娘心慌意亂,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慌慌張張的朝一個方向逃走了。
“上魁大人!留步!”
“上魁大人,城主命我們請您回去——”
先行者在後麵追著虞娘,可她逃得太快,轉眼之間又失去了蹤跡。
屍王城是建在一座島上,如果不坐椌木船離開,虞娘始終隻能躲在島中,她現在也沒有想要去的地方,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藏起來,明天會怎樣?後天又會怎樣?她既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可是該來的,還是會來。
先行者們包圍了她藏身的山洞,因為上魁的情緒不穩定,為了怕逼急了造成她傷人或者逃走,他們沒有下一步行動,隻是再次稟告了城主,而這一回,魏惜金沒有傳來命令,而是直接騎馬趕到了這片山頭,站在了山洞之外。
“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靠近。”魏惜金丟下這句話,隻身進了山洞。
山洞有些深,裏麵光線很暗,石壁上還有水滴落下來,魏惜金往裏麵走了幾步,就看到陰影中,一個如幽靈一般的影子抱著雙膝縮在一個角落,她埋頭於雙膝隻見,長發散亂,發間沾著草葉,發梢落在地上,和地上被水打濕的泥土粘在一起,看上去又可憐又邋遢。
聽到腳步聲,虞娘抬起頭,因為背對洞口,她第一眼沒有看清來者何人,身體下意識的往後一縮,露出防備的模樣,魏惜金見她這樣,連忙停步,道:“別擔心,要是你不想,我就不過來了。”
虞娘正處於混亂之中,猛然見了一個熟悉的人,油然而生一股無法言明的安心。
魏惜金小心翼翼的觀察她,見她還是穿著離開宮殿前的那身白裙,隻是白裙已經髒的看不出原貌了,精美的繡花已經被大片大片的血跡掩蓋,外層的綢紗被樹枝勾破了,裙擺上也被泥水弄得髒兮兮的……還有她那張驚恐的小臉,嘴邊都是幹竭的血跡,遮住了她原本美麗精致的容貌。
“何必將自己弄得這麽淒慘,跟我回去吧。”魏惜金往前又走了一步,發現這一次虞娘沒有排斥,便若無其事的慢慢向她走去。
“我……我……好像殺了人。”虞娘不知所措的抬頭仰望著他。
“嗯,我知道了。”魏惜金走到她麵前,緩緩蹲了下來,抬手用袖子去擦她弄髒的臉,可惜血跡已經幹了,怎麽擦都擦不下來,於是他隻好放下了手,盯著她繼續道:“那又怎麽樣?”
那又怎麽樣?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讓虞娘放鬆了下來,她低下頭,沮喪的解釋道:“我殺的不止一個人,好像是……是很多人,我不知道有多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發生了……”
“不用跟我解釋,你也不需要自責,你隻是中了毒。”魏惜金淡淡道。
“中毒?!”虞娘抬起頭,驚訝的望著魏惜金。
“是元甲蟲的毒素。”魏惜金說著,抬手撚起虞娘發間的草葉,看得出來之前她一定很害怕,不知在山林裏躲了多久,弄得自己頭發裏都是草葉。
魏惜金一邊仔細的給她弄幹淨,一邊道:“當時我們都被元甲蟲的毒素麻痹了,但很快我就沒事了,所以才會大意,出了事之後,我又去查閱了一下祖先們的典藏書籍,發現元甲蟲的毒素對人和僵屍造成的效果不同,在人體內會消失的毒素,會一直殘留在僵屍的身體裏,通過血液感染到腦部,所以這不是你的錯,你是中毒了。”
“那我還有救嗎?”虞娘眼裏的希望重新被魏惜金這番話點燃了,她凝視著他,宛若看到救星。
關於元甲蟲的記載極少,尤其是利用元甲蟲操控僵屍的法術乃是與煉屍術有關的禁術之一,魏惜金花了很久才找出了隻紙片語,而與解藥有關的那一張書頁,在很久之前就被人撕下了。
花了三天時間,他隻找到了一句話和一張書頁被撕掉的痕跡,魏惜金的沮喪之情並不比虞娘少,但這個時候,他仍然堅定的望著虞娘,毫不遲疑的道:“有,我能做到。”
虞娘鬆了一口氣,身體還未鬆懈下來,突然又想起一事,她直起身體,怯怯的望著魏惜金,問:“我殺的那些人是你的子民,即便我是中毒所致,會……讓你為難嗎?”
她一夜之間殺了那麽多人,泥瓦寨的事情已經傳開了,魏惜金是屍王城的城主,如果是他的僵屍造成了這種事,一旦被人知道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你要相信一件事,屍王城如果沒有王者之屍,又怎麽配叫這個名字?所以一切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你隻要跟我回去,其他事我會處理好。”
魏惜金說著,伸手托起虞娘的臂膀,將她扶了起來,虞娘與他對視,第一次感到,不管自己犯了什麽過錯,眼前這個人好像都能輕描淡寫的擺平,好像他一句“我會處理好”,就真的能叫人放心。
不知道為什麽,虞娘想起了陳挽風,想起了他最後離開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光吸食人血,而且還殺了很多無辜的人,他會怎麽樣?
想到這裏,虞娘不寒而栗,她眯了眯眼,暗下決心,一定不能讓陳哥哥知道這件事,一定要在自己犯下更多殺戮之前化解毒素。
魏惜金將虞娘帶回屍王城,想盡一切辦法來化解蟲毒,但事情非那麽容易,最終不得已的情況下,魏惜金隻好暫時給虞娘帶上了天罡銬,讓她住進了人跡稀少的西城城樓之中。
這一天的傍晚,勞累一天之後魏惜金又去探望虞娘,一走進去城樓樓頂的房間,就見她正從窗戶眺望外麵的風景。
此處高閣,風景遠眺,夕陽晚霞,青山碧水,倒也無限風光。魏惜金走過去,陪著她一起遠眺,問道:“你感覺如何?”
“服了你給的藥劑,已有五天沒有發作。”虞娘挨著窗戶坐在凳子上,眼睛沒有看他,歎息著道。
泥瓦寨的事情,最後魏惜金放出了一隻屍妖,又命人打死了它,將泥瓦寨的事都推在了它頭上,盡管有些不好的風聲,但因為沒有證據,所以目前沒有人敢鬧事。
眼下雖然還沒能找到解藥,可是魏惜金作了一些麻醉劑,能夠延長蟲毒發作的時間,同時他每天供應大量的靈獸鮮血給虞娘,以免她因為“饑餓”導致蟲毒發作。
“那是好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製出解藥。”魏惜金寬慰著。他已經派人去尋找元甲蟲了,隻要能找到這種傳說已經絕跡的蟲類,就能掌握它的毒素,試驗出它的解藥,既然陰山魔尊能找到,他也一定可以。
虞娘聽了,回頭望了他一眼,對他微微一笑,這一笑,有些心酸也有些感謝。
一直以來,她都不相信他,而他卻一而再的幫助她,不管如何這種時候還能為她盡心盡力,這份恩情她不能不認。
真心的笑容總是能傳達進人的心裏,魏惜金也望著虞娘,不覺也回之一笑,這是他多日以來首次露出的笑容,他低□,托起虞娘被天罡銬銬住的雙手,道:“我也一定會讓你早日解開這東西。”
晚霞被夕陽染成豔麗的紅色,紅霞映進了魏惜金銀灰色的眼中,好似在他的眼裏燒了一團熾熱的火。
虞娘從他的掌中抽出雙手放回膝蓋上,問道:“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做事情目的很明確的人,但我現在也糊塗了,一個瘋了的王者之屍,現在恐怕已經成了你的累贅,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
虞娘沒有感覺錯,他的確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永遠帶著微笑的麵具,永遠深入人心,永遠做正確的選擇,所以這個問題,魏惜金本人也都問過自己。
“從前有個書生,他特別癡迷蘭花,有一天,他得到一顆珍惜品種的蘭花種子,於是他種下種子,每日小心嗬護,可那株蘭花始終無法開花。”
魏惜金一開口就說了一個故事,似乎是題外話,可虞娘知道他不是一個喜歡閑話的人,就認真聽了下去。
“書生非常失望,恰逢一位遊方僧人從他門口路過,見他愁眉不展,細問緣由,而後道:一花一草皆有靈性,你若肯每日用自己的鮮血灌溉,一定能用你的誠意打動這株蘭花,讓它開出美麗的花朵。書生聽了,果然每天以自己的半盞鮮血澆灌,結果花真的就開了。”
“我是那株蘭花?”虞娘不以為然的笑了。
“不,你與蘭花相同的地方在於,我初次遇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一顆種子,我用我的鮮血灌溉你,成就了你的骨肉和精髓,如今長出了這美麗花朵,我如何……不愛?”
落音二字輕若無聲,可虞娘還是聽到了,她一驚,回頭詫異的看了魏惜金一眼,似乎很難相信冷傲如他,會說出這樣情意綿綿的話,感覺異常怪異。
虞娘僵直了身體,魏惜金的手撫上她的額頭,一低頭,吻落在她的額上,宛若蜻蜓點水,開始的沒有預兆,結束的也沒有脫離帶水,虞娘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起身,連頭也沒回,就這麽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