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申時至,火色映天。

第二天的屍王大會氣氛比第一天更加濃烈,因為這天白天的時候傳來一個消息,屍王城的城主魏惜金蒞臨屍王大會的現場,到了落日時分,火堆燃起,隨著一陣長鼓,入口處魚貫而入兩列女子,個個身姿窈窕,美貌動人,但見她們身披素紗,高髻雲起,黑發赤足,腳踝上掛著細細的鈴鐺鏈子,清脆的鈴聲便隨著她們舉手投足之間響起。

這些女子共計十八人,卻行動出奇一致,隨著她們載歌載舞,八個白衣人抬著一頂白幔小轎從中而出。

白幔輕垂,轎中人盤腿而坐,笑望眾人,便是傳說中的屍王城城主魏惜金。

屍王城是養屍人心中的聖地,而屍王城的城主又兼任養屍門的總門主,所以魏惜金在養屍人心目中地位十分崇高,自他入比武場開始,在場諸人都站了起來對他拱手行禮。

陳挽風也混在人群裏行禮,他的眼睛到處掃,他對這個傳說中的屍王城主有很大的好奇心,十分想要知道這人到底是怎麽三頭六臂的模樣,卻不想一看到魏惜金的模樣,即被嚇了一嚇。

養屍門這個門派成日與僵屍打交道,以死者為尊,故而魏惜金是坐在一台白幔轎上出現,轎頂疊三層鎮魂小塔,四角各掛一串亡者鈴,鈴下懸掛四國古錢,而給他抬轎的則是八個白衣僵屍。

這些白衣僵屍表情呆滯,麵色煞白,嘴唇發青,可眼睛卻是白底烏瞳,身手靈敏矯健,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僵屍,乃是僵屍中的極品屍妖,莫說八個了,隻怕隻其中之一,就夠資格在這屍王大會上爭王爭霸了。

屍妖難養難訓,而他們前四後四抬著白幔轎,動作整齊輕盈,看上去既詭異又震撼。

白衣僵屍前後另各有兩名驅僵的妙齡少女,一共四名,每個人手上拿著不同的法器,如黑白無常的喪魂棒、道家老祖的黃楊八卦法印、黃門驅邪鐵劍、引魂道上的金銀令尺。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些都是尋常人夢寐以求難得其一的法器。

若說僅僅隻是這些,陳挽風至多對那些跳舞的女子多看幾眼,無視掉那幾隻屍妖,未必會被嚇到,可他嚇到是因為他看到了轎子上的魏惜金。

魏惜金容貌俊美也就罷了,出入有妞跟著也就罷了,看上去還很似曾相識就罷了,怎麽他還穿著一套入殮服呢?

魏惜金身穿一套白色殮服,廣袍大袖,胸前至袍角以銀絲線繡有望鄉古道圖,後有雙蝠纏枝壽紋,外罩一件幽冥輕羽紗,腰束盤扣犀角帶,頭戴七鬥黃泉冠,冠兩側垂下引路珠,端坐於轎上,雙手握著一柄白玉圭。

一個活人做死人打扮已是古怪莫名,偏偏那人的雙眼還是白底銀瞳,看著比下麵抬轎子的僵屍更像僵屍,且他嘴角還微微噙著笑意,看上去簡直令人心驚。

“屍王城與別不同,魏惜金小時候就做過生祭,所以才會在這樣的場合穿入殮儀服出現。”謝燕九小聲解釋著,心中已經將魏惜金分辨出來,原來便是那日在卜水鎮遇上的人。

所謂的生祭乃是魏家的傳統,魏家世代為屍王城城主兼任養屍門門主,對於他們而言一旦確定了繼承人便會做一場祭祀,將那人的名字從族譜上勾去,寫入亡者簿中,也就是說即刻起他便是死人了,而完成生祭後,繼承人才能夠修煉魏家世代隻有家主才能修煉的獨門養屍術法。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魏惜金的轎子已經到了正中央,他含笑回敬了一個手勢,並道:“承蒙各位遠道而來,參加本門之盛事,惜金感激銘心,毋需多禮,還請自入座罷。”

莫看他樣貌年輕,修為竟然不低,他輕輕一句話,竟然能讓石壇裏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多謝門主——”眾人收了禮,一齊彈擺入座。

之前住持比武的沐長老已從東台上下來,將城主授予墨玉法杖以雙手捧住交還,魏惜金點頭之後,便有從旁侍奉的侍女過來接去。

鼓聲再響三聲,隻見之前跳舞的女子們合為一列,她們雙手捧起,一合一開,手中竟然突現一朵手掌般大小的血蓮。

“萬丈山有一座險峰,形似一口棺,故而得名天棺峰,此處乃極惡之險地,陰氣極重,尋常人難以上去,然而崖下卻生出一種叫做血蓮的植物,產量稀少,但入藥後對於養屍人而言,有增強功力之大補效用,聽說三年前魏城主打算移植培育血蓮,現在看恐怕是成了。”謝燕九小聲的解釋。

隨著他的話,魏惜金從白幔轎中飛身而起,衣袖偏飛,身姿飄逸,以腳尖踏著女子們手中的血蓮,自空中踏上東台階梯,而那些被他踏過的血蓮,竟然分毫不損,花瓣仍然鮮嫩無比,未留下一點痕跡,足見此人的輕功已登峰造極。

女子們依次散開再將血蓮四處拋灑進人群之中,這十八朵難得一見的血蓮便算是城主送出的禮物,立即遭到眾人哄搶。

“哼,被人踩過的一朵花而已,有什麽好搶的。”陳挽風嘀咕著,突然發現身邊的虞娘已經很久不曾出聲了,連忙看過去,見她果然依舊雙手捧著麵頰,癡癡的望著魏城主的背影。

陳挽風立即打掉她的雙手,低喝道:“你這老毛病什麽時候能好?”

虞娘嘟著嘴不滿的看了陳挽風一眼,她已經認出來了,這魏城主就是那日見過在卜水上彈琴的人,她素來最喜歡那些雅士,什麽讀書人啊,通音律的俊美公子啊,最是欣賞不過。

陳挽風當然也認出魏惜金來了,不過他對男人可沒興趣,越是出眾的便是越沒興趣。

屍王城主的到來令人興奮,不過屍王大會的重頭戲仍舊是比武,大家遠道而來,當然對爭名逐利之事更感興趣。

虞娘之前是被人強拉下場進行決鬥的,如今已經進入了第二天,自然要按照程序進行抽簽決定對手,她第一場的對手也是一隻女僵,既然能進入第二輪,那女僵實力也不可小覷,不過虞娘如今今非昔比,這一戰嬴得竟比想象中的容易。

虞娘得勝後,東台上的魏惜金當眾認可了結果,然後轉頭喊來階下守護的先行者,在他耳邊如此這般,那先行者立即便去了。

虞娘輕巧取得勝果,回到陳挽風身邊和謝燕九一齊觀戰,不多時便有登記主簿過來喊謝燕九去抽第三輪的戰簽,回來之後謝燕九眉頭緊鎖,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陳挽風便問他何事,他說:“虞娘的下一戰,對手是上屆屍王‘風鬼’。”

風鬼是那僵屍的綽號,它成僵屍已有上百年,實名已不為人所知,他的飼主人稱周六指,因他有隻手生了六個手指得名。

風鬼既是上屆屍王實力自然強大,然而他的飼主周六指也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至於如何厲害,謝燕九隻叫虞娘和陳挽風看下去就知道了。

魏惜金高坐東台的寶座之上觀看下麵的戰局,他靠在一側的扶手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把玩著手中的白圭,這隻白圭是帝王墓穴中的殉葬品,手感溫潤,品質極佳,價值連城,所以自魏氏一族得到後,便作為了城主代表身份的信物。

魏惜金不同於之前的端直無比的沐長老,坐在這個華麗的寶座上並不安分,一會兒靠坐,一會兒側躺,難得的是,不管他做出什麽姿態,都能有一股慵懶隨意灑脫的感覺。

他百無聊賴的看著比武,突然看到階梯上走來一位先行者,正是他吩咐去辦事的那人,那人立於階下,低頭拱手,雖然一言不發,但魏惜金明白這是事情已辦妥的意思,因為如果沒辦妥,屬下自然會交代的。他笑了笑,銀色的眼瞳裏仿佛有一道明璀的光過,他揮揮手就叫下屬自去了。

小屍妖對戰上屆屍王,多麽勵誌啊,魏惜金笑嗬嗬起來,溫潤的外表無法看出他剛剛作弊促成了這一戰,因為……有時候看中一樣東西,當然會給她機會讓她表現了,才不是因為坐在這裏既不舒服又很無聊呢。

風鬼雖然是上屆屍王,卻也需要按照規程一場一場的打入決戰,在對戰虞娘之前他還有一戰,而這一戰正好能夠給虞娘觀摩的機會,風鬼這一戰對的是有穿雲燕之稱的金珂姑娘。

金珂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生得皮膚白皙,身材嬌小,相貌雖說不上清麗脫俗,也能算是清秀端正,她的僵屍是個巨人,高八尺,體態健壯,皮膚黝黑,腦門上周邊剃光了毛發,隻餘下中間一撮編成鞭子,這種形容裝扮,一看便知它生前是異族人。

這姑娘的出場方式也不同,她穿著燕雀裙,腳蹬小牛皮靴,脖子上掛著金鎖圈套兒,她坐在那巨漢的肩膀上,抽著小鞭子就上場了,上場便是一笑,用鞭子指著周六指,嬌喝道:“你這醜漢,聽說你的僵屍是上屆屍王,我可不怕你,你快與本姑娘演練演練,輸了可要跟本姑娘端洗腳水!”

隨著她話音落,許多人笑了起來,一半是笑她說話嬌憨有趣,一半是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周六指的確是很醜,醜到自他上場之後虞娘就不忍心多看他,他的年紀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高瘦,穿著一身灰色布袍,而他臉上的皮膚竟然沒有一塊是好的,滿臉都是陳舊的燙傷。

周六指小時候因家裏人沒看顧好,被灶台上的半盆開水淋了臉麵,將他的整張臉都毀了,自此人生際遇悲慘起來,人人拿他當怪物一樣看待,即便是家裏人也盡量無視他。

因人人都厭惡他,他也躲避他人,少年時候常常溜到義莊去玩,後遇見了他的師父,從此離了家,學習養屍術。

金珂姑娘出身養屍世家,年紀輕輕兼之衣食無憂,故而舉止有些嬌憨無禮,若是遇到器量大的也就罷了,偏偏遇到的是周六指。

周六指因為受過太多冷漠與白眼,雖非他隻過錯,但心性大變,極敏感又自卑,最恨有人說自己的容貌,一聽那金珂姑娘用鄙夷的口氣說自己醜,心裏就暗暗起了殺心。

隻見他不搭理金珂姑娘,與他的僵屍風鬼一起站在了比武場中央,那邊的金珂姑娘見了,無所謂的笑了笑,從巨漢僵屍肩膀上跳了下來,跟自家的僵屍一齊上了場。

這姑娘身懷家傳武學,年輕氣盛也有本錢,她的身手是極不錯,等閑人降服不住她,且家裏為她尋了一隻品質極高的屍妖傍身,所以難免心高氣傲,這一回與兄長一齊出來參加屍王大會,便是想要得分榮譽在家人麵前長臉,可她江湖經驗淺薄,之前又是一路獲勝,就真以為自己莫逢敵手了,故而有些初出牛犢不怕虎的氣概。

虞娘和陳挽風旁觀了這一幕,還不明白怎麽回事,隻聽謝燕九解釋道:“之前你們看到的都是僵屍與僵屍交手,飼主並不參戰,隻從旁控製僵屍,但這次不同,按照屍王大會的規矩,如果飼主和僵屍同時站到了比武場中央,便是向對方飼主及僵屍請戰,這樣對方飼主就必須上場出戰,當然對方也可以拒絕,不過拒絕便算是敗了,這上屆屍王豈是等閑之輩,這位姑娘心高氣傲,竟然同意了,怕是要出事了。”

“雖然這姑娘無禮在先,但好男不跟女鬥,周六指太不大氣了。”陳挽風也道。

謝燕九也覺如此,又對虞娘道:“虞娘,你下一戰的對手就是他們,這人不會簡單,你且要仔細觀戰。”

見他這麽慎重,陳挽風及虞娘接著看去,隻見台上兩人兩屍,分別對東台上的魏惜金行禮之後,比武便正式開始了。

金珂姑娘之所以底氣那麽足,便是因為她的僵屍道行很高,若是論起實力來,不輸於之前陳挽風等人在南宮世家遇到的那隻僵屍莊主,不過她萬萬料不到的是,這便是她今天敗北的根本。

但見周六指從荷包裏抓了一把不知什麽東西在手中,攤開手掌一吹,竟然吹起一小團紫色的霧氣,霧氣很快在空中消散了,而周六指的嘴邊也泛出冷笑。

金珂姑娘不明所以,但她很快就發現事情超出了她的意料,當風鬼僵屍撲過來的時候,她的僵屍出現了異常,竟然不聽從她的操控,隻呆呆的站在原地,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態!

風鬼已經衝了上來,它攻擊對象並非那隻陷入迷障的巨漢僵屍,而是金珂姑娘自己!

金珂家傳武學不俗,但那是對人而言,而對手是僵屍的話就完全無法匹敵了,幾個回合之後,她的胳膊叫風鬼抓住,周六指站在一邊用眼光一掃,那風鬼就將金珂的胳膊生生折了!

“啊——”劇痛之下,金珂痛苦的嚎叫了出來,臉色蒼白如紙,豆大的冷汗自額頭冒出,周六指仍不解恨,他走過去狠狠甩了一連串的巴掌抽在金珂的臉上,打得她的牙齒合著血落了下來。

沒有僵屍的幫助,金珂根本沒有還擊的能力,而當她被打得渾渾噩噩的時候,場外一個青年男子怒喝著不顧一切的往場內衝,卻叫幾名先行者擒拿住了。

看到一個成名的養屍高手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下如此重手,周圍的眾人不由發出噓聲,但這也並不能改變場中的局麵。

“這個比武場上沒有男女之分,沒有年齡界限,沒有誰該讓著誰,隻有實力強弱,勝者為王,在沒有分出勝負的情況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這場對決。”謝燕九道。

“可是這姑娘已經輸了啊?”陳挽風不忍心了,道。

“她的僵屍還好生生的站在場中,她也還沒倒下,所以還不能判定這場對決的輸贏。”

金珂之所以還沒倒下,是因為風鬼僵屍拉扯住了她,周六指冷笑著看著這個姑娘,抽出匕首回身走到巨漢僵屍身後,巨漢僵屍癡癡呆呆完全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事,而他一踢巨漢僵屍的腿關節,巨漢僵屍便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周六指伸手揪住了它頂門心上的一撮辮子,直接用匕首抹了它的脖子,因為它的脖子太粗而匕首太短,所以在場眾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周六指用力的割了很久,一點一點的連拉帶扯才算割掉了它的頭。

與此同時金珂姑娘在折斷了手臂骨頭的情況下遭到了反噬,哇的一聲張口湧出了一股鮮血,風鬼這才鬆了手,讓她自己倒在地上。

僵屍死了,飼主倒下了,如此才能判定這場對決,魏惜金自東台上看著這一幕,猶豫了片刻,一手握白圭,一手舉起墨玉法杖,算是認可了對決的結果。

雖然這一戰周六指恃強淩弱欺負個小姑娘既不磊落也不光彩,但周六指畢竟是贏了,在武學屍道上,強者永遠是勝利的一方,可以鄙夷他的做法卻不能抹殺他的戰果。

場外拉著那名男子的先行者看到城主的判定之後,也鬆開那名男子,那男子滿臉驚懼的喊著:“阿妹!你怎麽樣了阿妹!”他衝進場中,抱起了已經昏迷不醒的金珂姑娘。

原來他是金珂的哥哥金楠,這次便是兄妹一齊參加大會比武,一齊進入了第二輪對決。

金珂姑娘雖然一開始出言不遜,但周六指的做法也太過狠毒,金楠抱著金珂姑娘下場去救治,臨走之前凶惡異常的對周六指宣戰:“我要與你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