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很快批複:在考察隊出發後,量子號和在編隊中與其相鄰的青銅時代號兩艘恒星級戰艦進入深海狀態。
在對水滴進行捕獲時,聯合艦隊的編隊與目標的距離保持在一千公裏,這是經過審慎計算後確定的。對於水滴可能的自毀方式有著多種猜測,所能設想的產生最大能量的自毀就是正反物質湮滅,水滴的質量小於十噸,那麽在留有充分冗餘量的情況下,所需考慮的最大的能量爆發就是由質量各為五噸的正反物質湮滅產生的。如果這樣的湮滅發生在地球上,足以毀滅這顆行星表麵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發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輻射的形式出現,對於擁有超強防輻射能力的恒星級戰艦來說,一千公裏的距離是足夠安全的。
捕獲行動是由一艘叫螳螂號的小型無人飛船完成的,螳螂號以前主要用於在小行星帶采集礦物標本,它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一支超長機械臂。
行動開始後,螳螂號越過了之前為監視飛船設定的五百公裏距離線,小心翼翼地向目標靠近。它飛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進五十公裏就懸停幾分鍾,南密布在後方的監視係統對目標進行全方位掃描,確定沒有異常後再繼續靠近。
在距目標一千公裏處,聯合艦隊已與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戰艦都關閉了聚變發動機,靜靜地飄浮在太空深淵之上,巨大的金屬艦體反射著微弱的陽光,像一座座被遺棄的太空城,整個艦隊的陣列像是一片沉默的遠古巨石陣。艦隊中的一百二十萬人屏住呼吸,注視著螳螂號這段短短的航程。
艦隊看到的圖像,要經過三個小時才能以光速傳回地球,傳到同樣屏息注視的三十億人眼中。這時的人類世界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巨樹間的飛車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連誕生後繁忙了三個世紀的全球互聯網也變得空曠起來,所傳輸的數據大部分是來自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的影像。
螳螂號走走停停,用了一個半小時才飛完了這段在太空中連一步之遙都不到的路程,最後懸停在距目標五十米的距離上,這時,從水滴的水銀表麵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號變形的映像。飛船所攜帶的大量儀器開始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掃描,首先證實了之前的一個觀測結果:水滴的表麵溫度甚至比周圍太空的溫度還低,接近絕對零度。科學家們曾認為水滴內有強力的製冷設備,但同以前一樣,螳螂號上的儀器也無法探知目標的任何內部結構。
螳螂號向目標伸出了它的超長機械臂,在五十米的距離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監視係統沒有發現目標的任何異常。這個同樣折磨人的過程持續了半個小時,機械臂的前端終於到達了目標所在的位置,並接觸到了這個來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兩個世紀的物體。當機械臂的六指夾具最後夾緊了水滴時,艦隊百萬人的心髒同時悸動了一下,三小時後這同樣的悸動將在地球上的三十億顆心髒上發生。機械臂夾著水滴靜靜地等待了十分鍾,目標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和異常,於是機械臂開始拉著它回收。
這時,人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對比:機械臂顯然是一個在設計上隻重功能的東西,鋼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壓設備,充滿了繁雜的技術秉性和粗陋的工業感:而水滴則外形完美,這顆晶瑩流暢的固態液滴,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術的內涵,表現出哲學和藝術的輕逸和超脫。機械臂的鋼爪抓著水滴,如同一隻古猿的毛手抓著一顆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麽脆弱,像一隻太空中的暖瓶膽。所有人都擔心它會在鋼爪中破碎。但這事終於沒有發生,機械臂開始回縮了。
機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個小時,水滴被緩緩地拉人螳螂號的主艙,然後,兩片張開的艙壁緩緩合上。如果目標要自毀,這是可能性最大的時刻。艦隊和後麵的地球世界靜靜地等待著,寂靜中仿佛能聽到時間流過太空的聲音。
兩個小時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
水滴沒有自毀這一事實,最後證實了人們的猜測:如果它真是一個軍事探測器的話,在落入敵手後肯定要自毀的,現在可以確定它是三體世界發給人類的一件禮物,以這個文明很難令人類理解的表達方式發出的一個和平信號。
世界再次歡騰起來,但這一次的歡慶不像上次那麽狂熱和忘情,因為戰爭的結束和人類的勝利已經不再是一件讓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萬步說,即使即將到來的談判破裂,戰爭繼續下去,人類仍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聯合艦隊在太空中的出現,使公眾對人類的力量有了一個形象的認識。現在,地球文明已經擁有了坦然麵對各種敵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來,使人們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那個正在向太陽係跋涉的種族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經曆了二百多次災難的輪回,以令人類難以置信的頑強生存下來。他們曆盡艱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隻是為了尋找一個穩定的太陽,一處生息延續的家園公眾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由敵視和仇恨轉向同情、憐憫甚至敬佩。人們同時也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三體世界的十個水滴在兩個世紀前就發出了,而人類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了它們的含義,這固然因為三體文明的行為過分含蓄,也從另一個方麵反映了人類被自己的血腥曆史所扭曲的心態。在全球網上的公民投票中,陽光計劃的支持率急劇上升,且有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把火星作為三體居留地的強生存方案。
聯合國和艦隊加快了和平談判的準備工作,兩個國際開始聯合組建人類代表團。
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獲後的一天內發生的。
而最令人們激動的還不是眼前的事實,而是已經現出雛形的光明未來:三體文明的技術與人類的力量相結合,將使太陽係變成怎樣一個夢幻天堂?在太陽另一惻幾乎同樣距離的太空中,自然選擇號靜靜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著。
剛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獲後沒有自毀。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
什麽是水滴?章北海問,他和東方延緒隔著透明的艙壁對視著,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軍裝很整齊。
就是三體探測器,現在已經證明,它是一件送給人類的禮物,是三體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是嗎?那真的很好。你好像並不是太在意這個。章北海沒有回答東方的話,雙手把那個筆記本拿到麵前:我寫完了。說完,他把筆記本放到貼身的衣袋中。
那麽,你可以交出自然選擇號的控製權了?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製權之後打算幹什麽。減速。與追擊艦隊會合嗎?是的。自然選擇號的聚變燃料已經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須補充燃料後才能返回太陽係,而追擊艦隊也沒有足夠的燃料給我們補充。那六艘戰艦的噸位都隻有自然選擇號的一半,追擊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後又經曆了同樣強度的減速,燃料都剛夠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選擇號上的人員隻能搭乘追擊艦隊返回,以後會有飛船攜帶足夠的燃料追上自然選擇號,使其返回太陽係,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我們在離開前盡可能減速,就能縮短這段時間。東方,不要減速。為什麽?減速將耗盡自然選擇號的剩餘燃料,我們不能成為一艘沒有能量的飛船,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作為艦長體應該想到這點。能發生什麽?未來已經很清晰了,戰爭將結束,人類將勝利,而你被證明完全錯了!章北海對激動的東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緒,這時,他看她的眼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這使得東方的心緒一陣波動。盡管她一直認為章北海的失敗主義思想不可思議,一直懷疑他的叛進有別的目的,甚至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但不知為何,仍對他生出一種依戀感。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當然對這個時代的孩子來說這是正常的事,父愛已經是一種很古老的東西了,現在她在這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古代軍人身上體會到了這種東西。
章北海說:東方,我來自一個坎坷的時代,是個現實的人,我隻知道敵人還存在著,還在向太陽係逼近,作為軍人,知道這一點,就隻能後天下之樂而樂了不要減速,這是我交出控製權的條件,當然,我也隻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證了。我答應,自然選擇號不會減速。章北海轉身飄到懸浮的操作界麵前,調出了權限轉移界麵,並輸人自己的口令,經過一連串的點擊後,他關閉了界麵。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權限已經轉移到你,口令還是那個萬寶路。章北海頭也不回地說。
東方在空中調出界麵,很快證實了這一點。謝謝,但請你暫時不要走出這個艙,也不要開門,艦上人員正在從深海狀態中蘇醒,我怕他們會對你有過激行為。讓我走跳板嗎?看著東方迷惑的樣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這是古代海船上執行死刑的一種方法,如果真流傳到現在,應該是讓我這樣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獨自待著。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隻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懸崖下的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裏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螢火蟲般閃亮著,向一千公裏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著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往遠處,行列中的戰艦隻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戰艦排成,還有十餘艘戰艦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隻散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六百公裏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隻是微弱陽光中的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隻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啟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X20的矩陣,他想象著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法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隻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個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過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在凝視著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裏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我們那時才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足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著,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人,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還開著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著前方的太空。
沒什麽,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著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著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麽都能顧得上又都做得那麽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幹?西子看著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著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幹?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麽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係像麵團一樣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麽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裏,是唯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著,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一點,我就看開了。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隻是二百多公裏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噴口對著前進方向開始減速。
這時,艦隊處在穿棱機正前方,距此已有約八百公裏,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把一艘艘巨大的戰艦變成了剛剛能看出形狀的小點,隻有通過其整齊的排列,才能把艦隊陣列從繁星的背景上識別出來。整個矩形陣列仿佛是罩在銀河係前的一張網格。星海的混沌與陣列的規則形成鮮明對比當距離把巨大變成微小,排列的規律就顯示出其力量。在艦隊和其後方遙遠的地球世界,看著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覺到,這正是對丁儀剛才那段話的形象展示。
當減速的過載消失後,穿梭機已經靠上了螳螂號的船體,這過程是那麽快捷,在穿梭機乘員們的感覺中,螳螂號仿佛是突然從太空中冒出來一樣。
對接很快完成,由於螳螂號是無人飛船,艙內沒有空氣,考察隊四人都穿上了輕便航天服。在得到艦隊的最後指示後,他們在失重中魚貫穿過對接艙門,進入了螳螂號。
螳螂號隻有一個球形主艙,水滴就懸浮在艙的正中,與在量子號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變了,變得黯淡柔和了許多。這顯然是由於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麵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麵本身是沒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號的主艙中堆放著包括已經折疊的機械臂在內的各種設備,還有幾堆小行星岩石樣品,水滴懸浮於這個機械與岩石構成的環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與粗陋、唯美與技術的對比。
像一滴聖母的眼淚。西子說。
她的話以光速從螳螂號傳出去,先是在艦隊,三小時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引起了共鳴。在考察隊中,中校和西子,還有來自歐洲艦隊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機遇在這文明史上的巔峰時刻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麵對水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強烈的認同願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一種可能要幾十億年才能修得的緣分,這個緣分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愛。現在,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弭的。西子的眼腈濕潤了,三小時後將有幾十億人與她一樣熱淚盈眶。
但丁儀落在後麵,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說,一種更大氣的東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過自身的全封閉來包容一切的努力。您太哲學了,我聽不太懂。西子帶淚笑笑說。
丁博士,我們時間不多的。中校示意丁儀走上前來,因為第一個接觸水滴的必須是他。
丁儀慢慢飄浮到水滴前,把一隻手放到它的表麵上。他隻能戴著手套觸摸它,以防被絕對零度的鏡麵凍傷。接著,三位軍官也都開始觸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壞了。西子小聲說。
感覺不到一點兒磨擦力,中校驚奇地說,這表麵太光滑了。能光滑到什麽程度呢?丁儀問。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西子從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圓筒狀的儀器,那是一架顯微鏡。她用鏡頭接觸水漓的表麵,從儀器所帶的一個小顯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後的表麵圖像。屏幕上所顯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鏡麵。
放大倍數是多少?丁儀問。
一百倍。西子指指顯微鏡顯示屏一角的一個數字,同時把放大倍數調到一千倍。
放大後的表麵還是光滑的鏡麵。
你這東西壞了吧?中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