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坐忘

“回來了~~”

寧風止步,腳尖前的一尺就是湖水在湧動,一條條鱗片閃著銀白色光的渡魚如在歡迎主人的歸來一般,雀躍地跳出湖麵。

湖水濺到岸上,碎成一片片,濕了他的衣角,帶著濕潤水汽,撲麵而來。

寧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整個人內內外外,通透如經水洗。

他跌坐下來,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一個盤膝的五心朝天姿勢。

過去三年來,寧風化作石像,眺望遠方,從來不曾換過姿勢,這個五心朝天的修煉姿勢,更是一次都沒有擺出來過,然而此刻做來,卻自然而然,熟極而流,好像銘刻在記憶最深處一樣。

歸來的不僅僅是寧風他本人,還有昔日養成的種種習慣。

盤坐在湖畔,寧風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腳尖,乃至於風中獵獵作響的衣袂,盡數{?}放鬆、垂落。

惟獨,一川皺眉,蹙而不散,恍若是陰雲,始終密布在那裏,散不開來。

閉目,入定,渾然忘我的寧風,絲毫不曾察覺到兩道人影遠遠地出現,遙遙地止步,隻有日光投影了他們的身影,向著寧風盤坐方向傾斜。

“師尊……”

沈兆軒一臉擔憂之色,輕聲開口。

他話剛出口,這位天雲子的高足,寧風的引路師兄立刻就發現了異常。

他的聲音為無形力量影響著,環繞在方圓三尺之地,不能越雷池一步。

能做到這一點的。自然就是沈兆軒身邊的——天雲子!

天雲子先是置若未聞。隻是靜靜地看著遠處寧風盤坐的身影。稍頃方才緩緩開口道:“兆軒,你想問什麽?”

沈兆軒斟酌了一下,問出心中疑問:“師尊,為何不讓我等與小師弟相見?”

他心中明白,寧風此刻怕是不想見外人,尤其是不想見那些並不熟稔的同門。

即便是天雲子不出手,他沈兆軒也會將其餘人等全部攔住。他知道,寧風現在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別人的探究。

但是……

“師尊,我們不與小師弟相見,您甚至還阻止了寧叔父,這又是為何?”

沈兆軒忍不住接著問道。

他覺得此刻寧風應該需要他們,不需要去提過往,哪怕是共謀一醉也好啊。

天雲子在搖頭,從沈兆軒出口第一句話開始,他就在搖頭。

半晌,他繼續用那種緩緩的語氣道:“兆軒你錯了,寧風現在不需要那些。”

“他需要的是——放下!”

天雲子口中吐出來的。赫然是一個禪味十足的詞兒來。

沈兆軒愕然。

太陽神宮跟佛宗的關係著實是一般般,但佛門經典。確有可取,以沈兆軒的淵博,自然知道什麽是放下?

天雲子默然得久了,此刻似乎說起了性子,繼續道:“所謂放下,不是忘卻。”

“真正銘刻在心中的感情,如何忘得掉?”

“能忘得掉的,又何曾有過什麽真正感情?”

“故而隻能放下!”

天雲子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了什麽很美好的東西,帶出幾分恍惚味道:“兆軒,你師祖,也就是為師的師尊,他當年曾帶著為師去踏遍紅塵……”

沈兆軒靜靜地聽著,天雲子性子嚴謹威嚴,即便是沈兆軒這個從小由他養大,猶如兒子一般的弟子,都沒有見過他這般談性大發的樣子。

他聽得專注,天雲子則講得悵然。

“……那時候,為師一如你小師弟現在,連築基修為都還沒有。”

“師尊則如我此刻,半隻腳踏在元嬰路上。”

“那一次,他就要踏出那一步,即將破開虛空,前往域外尋找元嬰的契機,臨行前,師尊帶著我蹈了一次紅塵。”

“為師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移山倒海的大?法,而是在那一次,師尊帶著我,看了一個鐵匠三天三夜……”

沈兆軒聽得漸漸入神,他聽到一個小鐵匠,在拜師當學徒的那天,老師傅就跟學徒說,等他老人家快要死了,就把打鐵的秘傳告訴學徒。

學徒等呀等呀,十幾年的時間過去,當年十三歲的小學徒,打熬了十幾年的身體,赫然是一條粗壯的漢子了。

老師傅終於到了彌留時候,他把學徒叫到床前,抓著學徒的手,顫抖著說出了學徒等待了十幾年的那句秘傳……

“師尊,他說了什麽?”

沈兆軒被引起了興致,不由得也對所謂的打鐵最高秘傳產生了好奇。

至於天雲子話語中體現出來的大神通,怎麽在三天時間裏,看遍了十幾年光陰,沈兆軒聽到了,也就是聽到了,絲毫不以為怪。

畢竟,施展那個大?法的可是他的師尊,上一代的神宮九脈之主,上一代的天雲子。

天雲子搖頭失笑,道:“老師傅用盡最後的力氣,就說了四個字:熱鐵別摸!”

“……”

沈兆軒眨了眨眼睛,覺得有一群大象在他心中踐踏而過。

這叫什麽事?

這就是打鐵的最高秘傳?

沈兆軒完全能想象那個期待了十幾年的學徒,聽到這句話時候的心情,那怎一個欲仙欲死了得。

“熱~鐵~別~摸……熱~鐵~別~摸……”

他驚愕之餘,在心中一遍遍重複那四個字,漸漸地,竟是讓他琢磨出了幾分味道。

沈兆軒的神色,一點一點地變了。

“懂了嗎?”

天雲子悠悠出聲:“當年我師尊也是這麽問的我?然後,他飄然而去,再也不曾回來過。”

“答案我知道了。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

天雲子言語間的悵然之意。溢於言表。

沈兆軒默然,不知道當如何安慰才好。天雲子又何嚐是需要安慰的人?轉眼間,他灑然一笑,道:“熱鐵別摸,換句話說,懂得這個道理,等鐵冷下來,或者是用上鉗子。就可以摸了。”

沈兆軒聽到這裏,整個人豁然開朗,之前還猶如迷霧般遮擋的東西,一下子清明了起來。

“是啊,懂得熱鐵別摸,那麽就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去摸。”

天雲子語氣飄忽,字字句句出言時候,皆如鐵塊一般,往下墜落般的質感:“道家說無為。不是真的什麽都不做,而是無為。而能夠無不為,知道熱鐵不能摸,遂可以任意擺布。”

“你悟了嗎?”

最後四個字出口,沈兆軒默然不言,隻是靜靜地看著眺望著天雲子背影,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寧風盤坐不動的身形。

他心裏明白,天雲子這聲“你悟了嗎”問的不是他,而是無聲地在問寧風。

沈兆軒若有所悟,頓了一頓,道:“師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師弟現在需要的是真正的放下。”

他心知這話道來容易,就好像熱鐵別摸一樣,真正地踐行下來,卻有萬千的難,不是真正的溺水者,難知冷暖。

沈兆軒方才真正明白,天雲子出手為寧風隔絕一切幹擾的原因。

這個事情,除了寧風自身,誰也幫不了他。

外麵的石頭已經崩碎了,他心裏的石頭,隻能靠自己去消融。

沈兆軒心中諸般念頭在轉動,與天雲子一起沉默下來,遙望著寧風背影,心中不由得替自家小師弟作難。

真的,太難了。

“師弟他要從中拔出來,修為需要突飛猛進,以彌補三年來的空缺;他還要調整好狀態,提高實力,去與魔宗七夜一爭,日後更是要突破天外天,去尋回陳昔微……”

“難啊!”

沈兆軒一生多在宗門,卻也不是沒有出外行走過,人世間的百態橫生早已看遍遍,哪裏不明白什麽叫做知易行難。

這世上,能將壓力化作動力,不因目標之遠、難而頹喪反倒是奮發者,寥寥而已。

“咦?”

沈兆軒突然驚疑出聲,他看到寧風背影一顫,旋即又靜止下來。

這個動作本來沒有什麽,可是從那一瞬間開始,沈兆軒就覺得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

花一樣還是那樣的花,水還是那樣的水,背影依舊是那個背影,但卻感覺渾然不同,恍若天地間,驀然靜了下來。

“這是……”

天雲子臉上亦露出驚喜之色,脫口而出:“坐忘!”

“坐忘?”

沈兆軒下意識地重複,旋即恍然。

修行之中,有一個說法,認為一方天地,比如那庭院一角,當沒有人在時候,它始終是那個模樣,可當有人置身其間時候,人的小天地與外在的大天地,就會產生無法形容的聯係。

於是乎,當人心喜則天地歡,人心悲則風雨作,人心靜則萬籟寂,人心喧則蟲鳥鬧……

更有那極端者,稱之為心外無物,一切皆是虛幻,惟有我心真實。

簡而言之,人,尤其是修行中人,他們心中的強大,能幹涉到現世,甚至強於現世,取代其成為那唯一的真實。

寧風現在的情況,便於此有關。

那方小天地的詭異變化,隻可能是源於他自身的心中變化。

心湖波瀾,映照天地。

心處坐忘之境,於是乎整個天地如被遺忘在世界角落,明明是咫尺之遙,卻有天涯之遠。

“小師弟真是好福緣。”

沈兆軒喜形於色,幾乎就要撫掌而笑。

寧風的坐忘,是定靜,是頓悟,從中所得收獲可想而知。

或許,經此,他真能如天雲子所說的,無為而無不為?,現在放下,為了更好的拿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