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暈乎乎的狀態中進了高考考場,實在是連筆都不想摸。高考結束後,我意料之中地落榜了,大學想都別想,離中專都要差幾十分,看來是高三這年的住校生活對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我自然而然成為待業青年,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宿命。

花花可不得了!

火箭一般上升的成績,放了個實實在在的衛星,花花成了古錦縣的高考狀元。狀元年年有,但是縣中本土培養出來的硬上本科線的學生,花花是曆史上創紀錄的第一個。

花花一時間光芒萬丈,映照出古錦縣教育的輝煌成績,自然是得到了大力宣傳。她那張漂亮且生動的彩色照片,放大成一本雜誌大小,貼在縣中門口的宣傳櫥窗裏。

花花被錄取到西南民院。縣裏專門給花花舉行了慶祝儀式,既是表彰花花成績優秀,同時也宣揚本縣教育教學有了零的突破,實現了跨越式的發展。按照縣長的話來說,古錦從此以後,似乎考北大清華都不再是個夢了。

花花披紅戴花地站在台上,接受縣長頒發的獎狀和獎金。獎金500元,那是一個公務員三個月的工資啊,這引起的轟動,使花花在今後的二三十年間都是古錦人教育孩子的一個典範。人們都說,花花將來必然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國家幹部。

這也是第一次,花花跟縣長們坐在主席台上,甚至古錦教育局局長和她高三的老師們都坐在下麵。這讓花花很不自在,滿臉通紅,在發言時結結巴巴,甚至把“我一定不會忘記老師的教導”念成了“我一定會忘記老師的教導”,引起大家善意的笑聲。但這不妨礙花花成為全縣學子的榜樣,作為古錦建縣以來第一個硬上本科線的學生,將永遠記載於縣誌中。

我為花花而驕傲,雖然,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和花花將是兩條道上的人了。花花也不再是那個達拉村的小女孩了,不再是我家那謹小慎微的陳紅花,隨著她考上大學,戶口也將轉走。

毋庸置疑,我和花花之間已經拉開了距離,這種看不見卻實在存在的感覺讓我陷入憂鬱之中。我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是。在光彩照人的花花麵前,我更是自慚形穢。

我的高三生活,高考前夜,都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困惑,一考定終身,我這才清醒過來,卻已經大勢已去。還有比我更差的,但他們的差是很穩定那種,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從希望的巔峰掉入失望的深淵。

我在畢業的那個暑假,參加過幾次縣上組織的招工招幹考試。自我感覺還可以,但筆試分數也隻是招錄的門檻,關鍵是麵試,縣上總會以各種理由把森工子弟刷下來,考上的基本上多半就是地方職工子女。連餘剛這種高中畢業數學成績幾乎為0的人,也內部招錄成為了國家幹部,而且分到了工商局,穿上筆挺的製服。有些時候一想到自己怎麽努力也得不到別人伸手就能得到的東西,就覺得好累……

森工局成立了勞動服務公司,將像我這種有頂班資格但是沒有崗位的森工子弟納入進去,如果有崗位空缺就可以補上。按照森工企業現在的發展趨勢,我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有一次我遇到了王元,他如今簡直是脫胎換骨了,他在王均的資助下,在縣城中心位置開了一家火鍋店,這是古錦縣城的第一家,讓偏僻的古錦人第一次見識了自己夾菜在鍋裏燙來吃,而且天下沒有什麽不可以扔在火鍋裏煮著吃的東西,人們紛紛排隊品嚐。火鍋店生意紅火,王元的錢包迅速鼓了起來。

王元又結婚了,那是一個麵相清純的年輕女子,比他小至少20歲,手裏還抱著一個孩子。王元到底有什麽魅力,將年輕的女人騙進山來,還心甘情願為他生兒育女?

波兒來了。王元笑笑道,你爸呢?

我轉過頭去不理他。

王元用疑惑的眼光盯著我。

他並不是不知道父親被迫提前退休,卻故意這麽問。一定要這麽趾高氣昂嗎?一定要將別人的自尊踩在腳下嗎?當年,他在我印象中隻是一截黑爛的木頭,現在枯樹發新芽了。

三窮三富不到老,風水輪流轉。我隻能裝作沒有看見,心卻在顫抖,揣在衣服口袋裏的手捏成了緊緊的拳頭。

得意忘形,這個詞好像突然從我腦海裏跳出來,想起在達拉村父親被王元封贈“得意忘形”的情景,仿佛還在昨天,而今天,我可以把得意忘形這四個字轉送他嗎?不,不能!

王元看著我並不高興的神情,口氣和態度突然和軟下來。波兒好久來看書啊,聽說你愛看書,我的書可是古錦第一。

王元變了,現在明顯在釋放具有優越感的善意,卻不是我能承受和理解的。他知道我有一個習慣改不了,就是喜歡看書。我應該是所有待業青年裏麵最喜歡看書的,被稱為待業書呆子。

姐姐說:如果你讀書時就這麽認真,什麽大學考不上?

我現在讀書和上學時的讀書有本質的區別,上學時的讀書是功利性的,係統的,被動的,我現在終於可以為讀書而讀書,喜歡什麽書就看什麽書,從來沒有想到過書籍有什麽實際的用處。

雖然我也很想看王元的書,但一想起花花和吳玉,我就無法釋懷,基於禮貌,我還是點點頭,便急忙側身而過。

沒有繼續深造的機會,失去了進入單位工作的可能,我從忙忙碌碌的學校學生生活,真正地一下子進入“社會”,成為一個社會人,一個完全自由、無所依靠、無所事事的人,像一個幽靈一般遊**在古錦縣的大街小巷。

當我和一群待業青年在一起,我們就是古錦街上的王。一個人不敢做的事,大家一起做就名正言順,而且無所顧忌。集體帶給我力量,我認為這就是我的威信,人家都怕我!我們走路的姿勢都像是螃蟹過街橫衝直闖、不可一世的。隻要哪裏有熱鬧,哪裏就會出現我的身影,十處打鑼九處有我。

陳真光的娃?就是,陳真光的老三,波兒,一天遊手好閑的。我已經習慣了各種目光。

波兒來了!

這已經成為古錦縣的一個信號,我所到之處,雖不至於家家關門閉戶,但個個都仿佛見到了瘟神。其實,我做不了什麽壞事,隻是在街上招搖過市招人討厭而已。

我曾經獨自一人到過山頂,那雪線以上的山頂,全是草地,濕滑,坡度很陡,我不慎滾了下去,摔得不輕,還在山洞裏住了兩天,餓得受不了才下山回家。居然沒有人問過我一句,你去哪裏了?如果,我死在了山上,有沒有人知道呢?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別人更沒有關心你的可能。

父親寫信叫我回老家陽華。我拒絕了,人家衣錦榮歸,我算什麽,我算不得陽華人,心底根本就不好意思提陽華這兩個字。

一棵被伐倒的大樹,剃去了枝丫,放進滑道、溜槽,進入楞場,放下古錦河,成為漂木,在漂木的碰撞中,在撈水柴的人們的爭搶中,樹皮被剝光,這就是現實的待遇,還不知道能在河裏漂浮多久?前途濃霧彌漫,漂泊、彷徨、憂傷,那是一個漫無目的的遠方,是成為有用之材,還是擱淺岸上被人砍成柴火,甚至腐爛成為沉水木,永遠掩埋與河床下。

我們在一起可以練酒量,是那種喝寡酒的方式,沒有一點菜,一人拿一瓶江津白酒,招搖過市。酒精讓我快樂!我沉迷在劣質酒給我帶來的快樂之中,那暈乎乎的感覺,讓我忘記了一切。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喝酒的啊。花花聽說了我的現狀,來對我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現在像個啥了?這不是你本來的樣子。

花花不止一次這樣說我了,可是我卻看不到任何改變的曙光。我不知道我到底應該像是個什麽樣子,我就是一根漂木,隨波逐流,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了。

花花說:哪裏哦,你是我最親的弟弟啊。

我說:我知道我就這命運了,不過,你是古錦縣第一個硬上本科線的學生,是古錦縣的驕傲,我一樣高興的。

花花說:真的嗎,我以為你會嫉妒呢?

我說:換一個人,我會嫉妒,但是你,我不會,甚至寧願做你這個古錦一枝花下的臭泥巴和牛糞。

花花說:這才乖嘛,是我的弟弟。你如果不是最後一年打晃了,如果不是在子弟校讀書,絕對不亞於我。男娃娃就是不懂事。

我說:這是命運,我不得不認。

花花說:永遠不要向命運低頭,戰勝自己才能戰勝命運!

戰勝自己,戰勝命運!多麽鏗鏘有力的口號,我苦笑著搖搖頭,這可以用來鼓舞即將麵臨高考的學子,但是對於一個失敗者,這話從一個勝利者口中說出來,已經變成了一種諷刺,沒有人能打心底接受的。剛才我還能衷心地祝福,可這時,我卻有點心酸的感覺,我的情緒怎麽會瞬息萬變?我不明白,說到底,我還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祝你學業有成,工作順利!我脫口而出,轉身離開了,眼淚流了下來,我不想讓她看見。

我知道,花花怔怔地望著我的背影,我那陌生的口氣,突然變化的態度,絕對會讓她傷感的。

花花到成都讀大學去了,我的心似乎空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