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河奔流

想到把女兒嫁到江西,何老爹的眉毛是舒展了,可沒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又變成了一種道不明的疑慮,他自言自語地說:“二十多年了,不知她們過的真像信中寫的那樣好嗎?”老伴接茬說:“反正肯定比我們好,最起碼五八年她們沒怎麽挨餓!”

往事湧上心頭,何老爹為自己悲慘的二十多年叫屈,改朝換代,老百姓分你的田,散你的家財,最後還要感謝政府給予新生。他拖著沉重的步履走出廚房,坐在門口的石墩上,遙看原何家大宅正門的空地,發生的那一切好像是昨天的事。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白天新成立的鄉公所來人宣導政策,要沒收用來剝削村民的田地,並指著家中二房說,新社會不能有兩個老婆,必須休掉一個。何怎麽也不能接受,父子兩代省吃儉用買下的田地就這樣充公了。當那些契約燒掉的時候,真想自己也跳進火堆化為灰燼。他知道當時的政府希望你這樣做,你死了,就少了一個破壞社會主義的階級敵人。

何家二房很年輕,也很有姿色,解放了,地主們被掛牌、戴高帽批鬥遊街,他家為了那野蠻的行徑不發生在貌美的二房身上,隻有把她休了,那樣也許可以讓她卸下階級敵人的枷鎖。

在嚴峻的事態下,一家人已經成了眾矢之的,何老財不得不叫來已經支遣返鄉的賬房餘德軒,他是一個變相的老光混,三十掛零依然一人獨居,他原本也曾擁有家室,醫學匱乏的年代,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門關,他媳婦沒能跨過那個坎,臨盆時和孩子一起命送黃泉,餘十幾年沒有走出失去愛妻的陰影,長期隱居在何家做事,從未圖謀不軌,算得上是個忠心耿耿的人。

少奶奶的美遠近聞名,餘德軒在何家的日子裏沒少在暗處窺望,好在有聖賢書熟讀的桎梏,尚未形成非份之想。非常時期,得知何老財要把她托付給自己,就連她五歲的孩子也欣然接受了。可萬萬沒想到娶了地主家的小老婆,他也被帶入了泥沼,原本是被剝削的對象,應該是‘紅五類’的成份,可現在他也變成了階級異己分子,萬般無奈下隻好棄家,投奔江西某荒蠻之地落戶。歲月輪轉,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那裏早已經不是荒山野嶺,早先去了一撥右派,而後又有一群上海知青下放,雅儒一身的餘軒德,也變成了農場的專職統計員。

何老爹把嫁女兒的信寄了出去,沒過幾天老倆口就在擺著手指頭算計江西返來的信息。

父母在操辦的一切何秀渾然不知,過去很多天了,她還沉浸在吳畏送軍裝的快樂之中,也難怪她興奮,這件衣服亮出的那天,幾乎引起了村裏年輕人的轟動,以前對她不屑一顧的女夥伴都主動搭茬,有的甚至要何秀脫下來讓她試一試,更可氣的是那位鐵姑娘戰鬥隊先鋒,說給她試試看,結果被她穿了半天,不去索要也許一直就被她穿著了。

還好曆史已經碾進七十年代,如果在文革期間,有這麽一件來路不明的衣服,絕對會被抓去調查。雖然眼下鬥爭的意識淡薄了一些,但還是被團幹部叫去約談,詢問為什麽會有解放軍新款的軍裝?

何秀當然不會說是吳畏送的,胡編說,在集貿市場上化二十元錢買的。團幹部這就沒法問下去了,集貿市場買什麽東西都有,隻能瞎搗鼓:“希望不是別人偷來拿去賣,你這個傻冒把它買來了!”

其實,這件衣服某些層麵還是害了何秀,本來村裏的壞小子經常來騷擾,穿上筆挺的軍上裝就更引人注目,以前還是在沒人看到的情況下出個鹹豬手什麽的,現在有都不怕醜了,你去罵他,他還會厚著臉皮說:“誰叫你這麽漂亮!”

這個村不是吳畏管片,梅林移栽完了,也就沒有再去蹲點,可何秀卻徹底陷入情網,一個女孩發育後,生理上的需求沒有蓋過殘酷的現實,她從來沒有過心儀的人,情欲湧動時,曾把電影明星王心剛這個偶像在虛幻中意**,可那種崇拜最終也是竹籃打水,如今年輕帥氣的吳畏出現在眼前,她沒有控製自己,沒頭沒腦地愛上他了。也許她知道這個夢很遙遠,是個永遠無法觸摸到的幻覺,但從五亭趕集回來,特別是穿上了他送的軍裝,心中的祈望就從來沒有收斂過,現在吳畏不來了,她瘋癲地幾次到公社門口的梧桐樹守望,很希望能看到他一眼。

母親看到女兒神魂顛倒的樣,知道她‘開春’了,某日,老人家拋下手中的事,悄悄地跟到了五亭,看到女兒傻傻的站在公社門口的梧桐樹下,老人家當然會和那位管片公社幹部產生聯想,棉衣、軍上裝,絕對一種交易後的附屬品。

也不能怪母親想的極端,這種社會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惱羞成怒的她,走過去拉著女兒往回走,當穿過五亭街市,漸漸走進田野路旁,老人家的罵聲也響起來了,一個接著一個的‘不要臉’從她的嘴上吐出來。

何秀一反常態,她倆手插在褲兜裏,母親連珠炮似的罵聲如同耳邊風,慢慢悠悠地一個人在路逛著。可母親打心眼地生女兒的氣,她的腳步慢不起來,嘴上的罵人的節奏,伴隨者她的步伐,一會兒把何秀拋開了很長一段路。

已經很火了,看女兒低著頭,兩腳在路上一步一步地量,老人家頭都要快要炸了,絕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何秀出奇的倔強,從母親旁邊走過也沒有理她,老人家惱羞成怒,追上去撐開手掌,狠狠地往女兒的肩上背上打了幾下。何秀轉過身子擋開母親的手,聲嘶力竭地說:“我很壞是你們自找的,為什麽都已經解放了,還要把我生出來,你自己是地主就行了,為什麽要帶我來受苦!”

母親被女兒問啞了,是啊,生在地主家裏就是狗崽子,當時都三十多歲了,為什麽還要生啊!這地獄般的生活,為什麽要她來承受?老人家被女兒的問話徹底塞住了,她從兜裏拿出手絹擦了擦臉上了眼淚,說了一句:“媽媽不好,乖女兒回去,媽不再生氣了!”快要六十的老婦人,她伸手拉著女兒往村莊走去。

幸好不是趕集日,路上沒有行人,要不然上演的這一出都會被人笑掉大牙,現在人的‘覺悟’很高,他們隻會看熱鬧,絕對不會同情地主分子的遭遇。

走了七八裏路,兩個人拖著沉重雙腳跨進家中的門檻,何秀麵對父親疑惑的眼神沒有言語,一個人有氣無力地爬上了樓,然後栽倒在自己**。

老婦人被一路折騰,早已氣喘力乏,她倆手護著腰,她癱坐一條椅子上。當家的湊上前問:“發現什麽了嗎?”

心力交瘁的她,絕望地搖搖頭說:“這個死丫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想辦法弄清楚,不要罵她,真有吃虧的事我們也認了,不會有人同情我們的!”

“是的,誰會同情我們,我上樓去看看!” 何老頭輕腳輕聲地爬上樓,站在何秀的床前說:“餓了吧?要不要幫你幹點麵條吃?”

何秀不忍心看到父親這樣賠小心,從**仰起身子,回話說:“感覺是餓了,可什麽都不想吃!”

“能和爸爸說這軍裝是怎麽回事嗎?”

何秀淒楚地回話說:“一個人送的?”何老爹睜大眼,好奇地再問:“這麽貴重的衣服,為什麽會送你啊?”

“我救了他!”

何老頭大為驚呀,反問:“怎麽會你救了他?”

“我們移墳的那天晚上,他騎自行車掉進池塘裏了,是我把他拽上來的,看他凍僵了,我就把棉衣給他了!”

“哦,是這樣啊!”何老頭豁然開朗,繼續問:“後來他怎麽樣你了嗎?”何秀不解地反問:“什麽怎麽樣你?”

“就是。。。。。。。”何老頭一時說不出口,這時老伴也上來了,他認為這樣的事女人問比較好,他自身下去了。

母親坐在床沿問:“他有沒有要和你睡覺?”何秀兩眼淚汪,沮喪地說:“也要人家願意啊?”全明白了,傻女兒是自己單相思不能自拔,她轉身下樓,和老頭說:“趕緊給她找戶人家,這樣下去秀會出事的!”

何老頭又掰著手指頭算:“寫給江西的信快半個月了,不知那邊怎麽樣了?”何秀的母親若有所思地接過話說:“這也不能怪他們,關鍵還是要有好人家可嫁,這事還真不能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