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程禧記得他是哪年哪月闖入她的生活,記得他無數模樣,或笑,或嚴肅,或倨傲,記得無數個他在周家的寒來暑往。
偏偏記不清是哪一年,愛上他。
一晃,周京臣已是而立之年。
她眼睜睜看著他從意氣風發,到穩重睿智,從一個豪情萬丈的男孩,到一個英俊硬朗的男人。
他烙印在她少女純白的歲月。
酸甜的,苦澀的。
貫穿了她最好的時光。
程禧喜歡回憶他,也不喜歡。
記憶中的他,太寡言,太冷清。
似乎從她讀大學,他才變了。
變得話多了,容易接近了,不那樣淡漠了。
“渴了?”周京臣忽然開口。
她映在玻璃的影子,驚動了他。
程禧捧著水杯,倚住窗台,“你抽煙上癮了吧。”
“沒癮。”他熄滅,“抽不慣,壓一壓煩躁。”
視線裏,她眼眶淺淺的烏青。
“葉柏南不陪你,睡不著?”
他這股氣,一時半會兒,是消散不了的。
程禧不辯解,晾著他,扭頭回屋。
周京臣在客廳的沙發眯了一覺。
天微微亮,程禧出來。
他坐著,西褲皺巴巴,頭發略塌,眼神迷蒙,濃濃的鼻音,“我點了外賣。”
“外賣不健康。”她收拾沙發的毯子,抱枕。
“我點的是,健康的外賣。”周京臣反駁。
程禧瞥他一眼,“冰箱有蔬菜,廚房有黃豆,火腿,麵包,我自己煮早餐。”
她進廚房,涮鍋。
“在我身邊耍性子,在葉柏南身邊越來越賢惠。”周京臣跟上去,打量她有條不紊的動作。
她不搭腔,榨豆漿。
“他燒飯好吃嗎?”
“好吃。”程禧如實。
“以後也吃,多吃。不是他燒的,寧可餓著,絕不吃。”周京臣語氣喜怒不辨,陰森麻木的一張臉。
程禧剝著番茄皮,瞟豆漿機,鋥亮的機蓋照得他臉模模糊糊,卻深沉駭人。
“你不許我撒謊,我誠實你又不愛聽...”
周京臣摁了一通來電,“你有理了?”
她撩水,狀似無意,悄悄一潑。
潑得恰到好處。
在褲襠處。
“你是洗鍋,是洗我?”他側身,摘下抹布,擦拭褲襠。
下一秒,鈴聲又響了。
屏幕一閃,程禧看清是座機號。
追得這麽急,行蹤一定是暴露了。
他不趕回李家,周夫人便要趕過來了。
“我回去一趟。”周京臣心知肚明,饒是不耐煩,也捏著手機出門了。
......
下午兩點,車駛入宅院。
周京臣直奔中堂。
老夫人和周淮康在閑聊,周夫人在一旁修剪花枝。
“其實,你再熬一熬,升個市長,甚至書記。去年我問韻寧,市裏對你有這方麵的打算,你勤勉,政績好,怎麽匆匆辭職了呢。”
周淮康幫老夫人倒茶,“局外人瞧官場,是風光;局內人瞧官場,是如履薄冰。這些年,我職務高,權力大,天天擔憂栽跟頭,我安分守己,不代表同僚安分,總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人心隔肚皮,挖一個坑,設一個局,這輩子的好口碑,就完了。”
“怪不得,你不肯讓京哥兒從政。”老夫人感慨,“商場比官場太平,大不了破產,一旦被官位束縛住,要麽,體麵結束,要麽,在牢裏結束。”
“姑媽體諒我。”周淮康笑,“韻寧不樂意我辭職,樂意當官太太。”
“你當三十年了,局長夫人,區長夫人,市長夫人...一路高升,還不膩歪啊?”老夫人訓斥周夫人,“李家的兩兒一女,屬你最虛榮!”
“當不膩。”周夫人剪完花枝,拎起水壺澆花,“我公婆窮,淮康又古板,我嫁他圖什麽啊?”
“你圖什麽?”周淮康不笑了,鄭重其事望著她。
“圖官太太的身份啊。”周夫人不加掩飾,“我娘家有錢,想尋覓一個有權有地位的夫家,有錯嗎?”
一瞬。
周淮康似是大徹大悟了。
他臉色悵惘。
後悔嫌貧愛富,棄了阮菱花,選了李韻寧;後悔這一生官場浮沉,作繭自縛,到頭來,為曾經的恩怨錯誤,留不住體麵,保不全周家。
逼得唯一的兒子,獨自去扛,去鬥,挽救周家,挽救他,活得這般不順遂,不如意。
天潢貴胄的周公子,要什麽有什麽,但家族、集團、婚姻,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是身不由己的負累。
“你沒錯...我錯了。”周淮康閉目,握拳,“周家和李家這場姻緣,原本是大錯特錯了。如今,我沒了官職,你何苦跟著我受委屈?”
周夫人一驚。
驀地,鬆了手。
澆花的水壺在地上滾了一圈。
水珠四濺。
老夫人隻注意站在門外的周京臣,沒注意這一幕,“京哥兒回來了?”
“姑婆。”他不露聲色脫了西裝,交給傭人,打趣的口吻,“青城冷,家裏暖和,我下了飛機,差點烤熟了。”
“青城下雨了吧?”傭人端了一杯祛火的涼茶,“天氣預報是暴雨呢。”
周京臣接過茶,“今年北方的雨水多。”
“去青城了啊——”周夫人暫時顧不上周淮康,腔調不陰不陽,拉長了尾音,質問周京臣,“去忙業務?”
炮火來臨。
傭人低著頭,退下。
“李家在青城有沒有業務,您知道。”周京臣大喇喇坐下,撣褲子的灰塵,“青城中轉,目的地是煙城。”
“你倒是膽大,不瞞我了。”周夫人麵色鐵青,強忍著不失態,不爆發,“程禧主動聯係你的?”
“程禧?”周京臣凝視著周夫人,“您未免太見外了。是我安排人跟蹤葉柏南,葉柏南去了煙城。”
周夫人挺直背,姿態氣勢不減,“即使去煙城又怎樣,我不同意。”
“由不得您不同意了。”他一本正經,眼底隱隱含了一絲笑,“禧兒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