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臣昏迷了一會兒,蘇醒時,躺在大堂的休息區。

秘書在一旁。

“董事呢。”他沙啞開口。

“我親自送出門,又給保利俱樂部的老總打電話,四位董事的消費記在沈公子的賬上。”秘書斟了一杯水,服侍他吃藥,“您是急火攻心,我買了祛火藥。”

他接過水杯,“保利老總是大斌嗎。”

“是。”秘書匯報,“沈承瀚的發小。”

周京臣在包間一聽董事們議論保利俱樂部,便猜到和自己的圈子有關了。

開會所不是開酒吧,酒吧講究有錢,富二代、明星都有資格開,會所講究有勢,老總的背景是黑的、白的、紅的‘三道合一’,起碼認識其中一條道的朋友,生意才幹得下去。

會所‘掐架’、‘搶資源’,道兒越多,越熟,勝算越大。

大斌和沈家是世交,和李氏家族關係一般,沈老太爺在南方混得排麵大,以沈家為中心,聯絡了七、八個大家族,李家屬於老二,大斌家屬於老三。

按家族排序,大斌喊周京臣‘二哥’。

假如周淮康還在職,他絕不和大斌來往。

畢竟,保利俱樂部在周家地盤上,容易誤會周家是保護傘。

“你通知大斌,我周末去一趟。”

秘書點頭,“葉柏南的人間天堂和保利俱樂部一街之隔,娛樂場所的醃臢內幕,洗錢渠道,同行多多少少挖得了底細。”

周京臣掂量著藥盒,陷入沉默。

“您不找禧兒小姐嗎?”秘書試探。

男人仍舊沉默。

“禧兒小姐大概率是住酒店——”

“她沒住酒店。”周京臣篤定,“入住需要身份證登記,她清楚,我可以找到她。”

秘書沉默了。

“流掉孩子,檢舉周家,她二選一了。”周京臣隻覺得五髒六腑擰作一團,撕碎,焚燒,化為灰燼,“她心裏的結,解不開。她懷疑我父親自保,誘導了她父親自殺,她嫁給我,為周家生兒育女,她對不起程家。總要報了兩家的仇,消除負罪感。要麽,滅了周家唯一的血脈,要麽,報複我父親一次。”

大堂煙火氣濃,他麵色蒼白,刹那,削瘦了一圈。

失了魂,落了魄,無波無瀾,如一潭死水。

“這世上,無人比您了解禧兒小姐的難處了。”秘書話鋒一轉,咬牙切齒,“葉柏南歹毒狡詐,利用禧兒小姐對生父的感情,借刀殺人,迫害周家!”

周京臣搖搖晃晃從沙發上站起。

一口濁氣裹著黏血,噴吐而出。

他拿帕子堵住唇,呼吸間,是腥味,“讓沈承瀚在李氏集團暫代董事長一職。”

秘書曉得,這段日子周京臣太累了。

對付耿家,算計華家,鎮壓李家,進攻葉家,維護周家,又逼得周夫人對外給了禧兒小姐名分,悄悄懷上孫輩...

他一個人,一副身體罷了。

劈了八份,熬垮了。

加上禧兒小姐的重重一擊...

他惱,又惱不得。

禧兒小姐為父報仇,他不也一樣包庇了生父嗎。

人性與情意,是剪不斷,理還亂的。

“周董...去醫院吧。”秘書擔憂。

周京臣一言不發,一步步往大門走。

......

程禧在安然的出租屋住了一夜。

同學們馬上大四了,家裏有人脈的,各大企業提前占了崗位,不上課了;沒人脈的,奔波投簡曆、麵試實習,大部分也談戀愛了,基本不住校。

安然和一個外國語大學的小姑娘合租,小姑娘在酒吧兼職DJ,寢室十點鎖門,回不去,所以租房。

翌日一早,安然睡懶覺,程禧起床洗漱,在陽台錄了視頻,連同錄音筆呈交到市裏,實名舉報。

她在辦公大樓待到黃昏。

五點鍾。

院子裏泊了一輛公家牌照的紅旗H5,兩名調查組人員帶著周淮康下來。

程禧走過去。

跪在大路中央,一動不動。

周淮康愣了一瞬,懇求為首的組長,“老溫,我女兒在,我陪她說說話。”

老溫...

那支錄音筆,程禧反反複複聽了無數次。

周淮康與老溫之間不和睦,當年,負責調查程衡波的組長也是老溫。

“哪有時間啊?”老溫不同意,“老周啊,咱們不是吃飯閑聊,是辦公!”

“我女兒懷孕了。”周淮康繼續懇求,“天氣熱,萬一在這裏流產了,老溫,我敗了,我兒子沒敗呢。”

老溫兀自斟酌,周京臣...是個硬茬子。

一揮手。

下屬鬆開。

周淮康風風火火跑了幾步,“禧兒,起來吧。”他佝僂著腰,拉她,“石磚硌得膝蓋疼。”

程禧磕頭,趴得更低,抑製不住啜泣。

“禧兒,你做得對。”周淮康由衷地如釋重負了。

這樁陳年往事,壓在他心頭,已有八年。

他從未去祭拜過程衡波,也從未去探病過程母,甚至每每瞧著禧兒的麵孔,與程衡波有三分相似,與程母有七分相似,他形容不出的折磨。

一輩子清廉光輝,僅有的汙點,猶如烙鐵,燙著他。

程衡波坑了他,他也坑了程衡波。

倘若早一點懸崖勒馬,不縱容,不徇私,程家不至於家破人亡,他不至於背負了孽。

如今,他沒有勇氣親手摧毀的,禧兒幫了他。

“衡波留下錄音,柏南也指責我,你揭發叔叔,叔叔不生氣。周家收養你,一則是愧疚,二則,因為你有情義,有孝道。”

他蹲下,擦拭程禧的眼淚,慈祥,和藹,“如果你貪圖享受,昧著良心保全周家的權勢富貴,連親生父親都不管,我怎麽相信你教育好周家的孫兒?又怎麽相信我們這八年的父女情分呢?”

程禧嗚咽著,脊背一下又一下的顫抖。

“我不在意孫兒是不是成大器,我在意孫兒是不是明事理,懂得對與錯,善與罪。禧兒是孫兒的母親,是孫兒的第一任老師,周叔叔欣慰,孫兒會是一個好孫兒。”

她崩潰,撲在周淮康懷裏,嚎啕大哭。

“我沒辦法心安理得...生下周家的孩子,當作什麽沒發生。爸爸自殺前,最恨周叔叔,媽媽一定也恨...”

“叔叔知道。”周淮康撫摸著她後背。

“我替程家檢舉了周家...爸爸不怪我了。”

“他不舍得怪禧兒,周叔叔也不舍得,禧兒是好女兒。”周淮康笑著,眼眶紅了,“心裏的結,解開了吧?踏踏實實地生下孩子,嫁京臣...周叔叔對不起你。”

程禧軟趴趴跪著。

兩名調查組人員將周淮康帶入大樓,消失在門內。

又一輛車駛入院子。

鳴笛。

黑色的紅旗L9,閃著燈。

暮色盡頭,車窗降下。

露出男人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