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嚇了一大跳,忙跟著急急停住腳步,抬眼去看唐加明的神色。
月色清朗,唐加明籠在月光中的麵色,卻白得猶如蒙著一層朦朧的薄霧。
餘音未散的語調雖有些尖銳,但沒有怒氣,反而透著股驚疑不定和難以掩飾的驚奇。
小廝見狀鬆了口氣。
想到柳氏將唐加明從小拘在身邊,一力往唐家家主上培養,管教得近乎嚴苛,不許唐加明錯用心思隻許唐加明逢場作戲,最不喜唐加明沾惹那些紈絝作派。
他隻當唐加明沒見識過這類風流陣仗,根本聞所未聞,才會突然這樣失態。
這麽一想,小廝反而越發用心解釋起來,壓低聲音笑道,“難怪您又驚又奇,我說的假小倌,是三堂九巷暗地裏的玩法,上不得台麵。尋常人哪裏知道這裏頭的門道?我也是偶然聽說,有些恩客偏就喜歡’假’小倌,不喜歡真小倌。
點那花娘扮做男裝,長袍一穿長發一束,或做書童或做小廝,侍玩起來還有模有樣的,最後行的還不是男女之事?可真應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話!有些個恩客專好女扮男裝的花娘,卻又嫌真小倌下不去手,倒整出假小倌這一套來……”
主子出入堂子是為交際生意,他作為主子的心腹下人,少不得人巴結,更少不得代主子漲知識,不做那遭人背後笑話的睜眼瞎。
小廝半得意半賣弄,聲音壓得越發低,“可真不是我胡說!陸四爺沒人敢說,杜七少則不同了。一沒功名二長得漂亮,自從杜七少開始出入三堂九巷後,那驚才絕豔的美名傳得越發響亮了!
也不知被哪個混不吝的恩客聽著瞧見了,張口就要點杜七少做那假小倌,嚇得那堂子的媽媽銀子都顧不上賺了,當下就讓龜奴把那恩客打了出去……”
他隻當逸聞趣事說得順溜,唐加明卻聽得一臉被雷狂劈過的呆滯樣兒。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打斷小廝已經越說越遠的堂子見聞,“再如何女扮男裝,也無法做到以假亂真。你說的那些人,讓花娘假扮小倌,能得什麽趣?”
開口才發現,他的聲音因震驚,幾近幹得嘶啞。
小廝卻誤會了,麵上嘿然一笑,暗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隻要是個男的不管老小,就沒有不對這類事體好奇的。
怪就怪柳氏拘得唐加明太嚴苛了!
小廝略同情自家主子,果斷化身知心小哥哥,知無不言的再次悉心解釋道,“花娘是開門做生意的。真要把女扮男裝當生意做,自然有一套章法。可不光是套上男子衣裳就算成了。神態、動作、談吐,哪一樣不是精心練過的?更有甚者,如果專門吃這口飯,那一練就是幾年、十幾年!”
這些話落進唐加明耳中,腦中浮現的,卻是杜振熙月色燈火下漂亮得炫目的臉。
如果說言行舉止可以苦練,那麽……
“其他呢?還有什麽可以練的?”唐加明努力扯出笑臉,故作好奇的看著小廝道,“聲音總不能練吧?還有手腳,且不說身體發膚都是天生,就算後天刻意改變,女兒家的手腳,和男兒家的到底不同。”
大小不同,骨骼長勢也不同。
唐加明一經脫口問出這些話,腦中靈光再次閃過,莫名就想起那隻被他收藏在床頭矮櫃的粉底靴。
裏頭塞著的軟布,難道是為了……
“為了充男人腳,有些花娘倒是不怕走路崴腳,往靴子裏塞東西,或是把鞋頭做成包實木加長的,好討恩客歡心。”小廝沒被問倒,搖頭感歎道,“為了討生計,能多得一份賞錢算一份。別說穿一雙不合腳的鞋了,就是讓她們練壞嗓子,沒日沒夜的裝低沉嗓音也願意哩。”
唐加明卻沒有小廝的憐香惜玉。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今天杜振熙崴腳的意外。
是為了掩飾行蹤的苦肉計,還是穿著不合腳的鞋導致的巧合?
還有杜振熙的手。
他沒有留意過杜振熙的手。
唐加明拚湊不出具體的影像,腦中又回**起杜振熙的聲音。
沙沙軟軟的。
很好聽,也很自然。
不像是刻意裝出來的,更不像是刻意敗壞嗓子練就的。
他遲緩的目光一轉,落在小廝的喉結上,再次啞聲問道,“那……有沒有能令女子變聲的方法?”
小廝這下被問倒了,訝然道,“您這說法倒稀奇!我沒聽人說過,應該是沒有……”
話音未落,他才拍完半句馬屁,額頭就險些冒出冷汗來。
主子從來人從花中過片葉不沾身,該不會不是深受管教沒興趣,而是隻對假小倌有興趣吧?
否則怎麽會揪著他隨口一句話不放,一而再的追問,還問得這麽詳細這麽專業?
主子一直很正常,應該沒有這麽清奇的癖好吧!
要是讓老太太發現,是他帶歪主子的,他幾層皮都不夠給老太太扒的!
小廝越想越後悔,也越發害怕,忙改口描補道,“三少,我說的這些都是不入流的混話!您可別放在心上,更別怪我一時嘴塊,萬不該拿杜七少和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人對比……”
“你知道是混話就好,往後不可再亂說這些話。”唐加明也跟著改口,不輕不重訓斥一句,心下不欲小廝因此聯想到他所疑之事,麵上卻肅然交待道,“我問這些不是為自己。回頭……你仔細查一查,有沒有能令女子變聲的方法。你別胡思亂想壞我的事,也別讓第三個人知道,你我說過的話、我讓你辦的事。”
這是要背著人暗查的意思。
連老太太也得瞞著。
小廝心領神會,他身為唐加明的心腹,雖不知這話牽連著什麽事,但卻知道不該他問的不能問,更知道孰輕孰重,忙正色應下,抹著虛汗提醒道,“三少,老太太還等著您呢。”
唐加明聞言下意識抬腳,才恢複常態的神色,又有些呆怔起來。
如果杜振熙不是七少……
他不知道,這個如果對他和唐家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隻知道,隻要這個“如果”沒得到證實之前,他就算不為自己的私心,隻為了妹妹,也不能將杜振熙再扯進今天的突發事件中,不能讓事情變得更複雜。
原本想好用來提醒祖母的話,不能用了。
他主意一定,心下雖還亂著,麵上卻已是一派常態,多年受柳氏錘煉的言行舉止不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摒退小廝等人後,衝著柳氏躬身問過安,四平八穩的開口道,“祖母大可放心。加佳確實隻是一時興起,才一個人偷偷摸進祥安院,隻為背著人爬樹摘花。她一心惦記著七少,哪裏會記得小時候誤闖過的小佛堂?
您說得不錯,她再這樣一心一意向著七少,確實不妥。我已經照您的意思,把話跟加佳說明白了。未免她鬧出動靜來,我已經交待過她院裏的下人仔細看著。過幾天等她冷靜些,我再私下好好勸勸她。
不過,雖說現在能肯定七少沒有發覺異樣,也不曾暗中探訪過小佛堂,但今天找人的動靜鬧得不小,又事發突然,下人行事失了章法也未可知,難保陸四爺不會多想。且小郡爺的態度,您今天也瞧見了。比起七少,隻怕陸四爺和小郡爺那頭,更加麻煩……”
他第一次對柳氏陽奉陰違,說了謊。
還有意提起沈楚其。
果然就見柳氏本還平靜的麵色,頃刻間變得又冷又硬,神情幾近扭曲。
“小郡爺什麽態度?不過是仗著出身皇室,無理取鬧罷了!”柳氏一想到沈楚其幫親不幫理,張口就往唐家頭上扣大帽子,心中怒恨上臉,咬牙冷笑道,“以前就聽說小郡爺和七少好得跟親兄弟似的,今天親眼所見,才知道傳言半點沒誇大!”
不明真相的沈楚其確實是無理取鬧,就為心疼杜振熙崴傷的自己出口惡氣。
“他能為七少發邪火,如果將來杜府出事,他是不是也能為七少鏟平我唐家!”柳氏越說越恨,越恨臉上表情反而倏忽平靜,鬆開牙關緩緩漾開笑臉,保養得當的手摸上腕間,一顆顆轉動佛珠,聲線輕緩道,“你我暗中鋪排的事,杜府尚且沒有知覺,他一個不學無術的小郡爺,能有什麽本事查到我們頭上?
就算小郡爺事後能幫杜府,也晚了。不過,你說得對。小郡爺這頭要讓人盯著,陸四爺那頭也得防著。至於七少,你隻管安撫好加佳,別讓她露出不妥來叫人察覺,大可不必再理會七少。
陸四爺對今天的動靜有沒有多想,你也不用幹著急,隻需要動動手腳,試探試探陸四爺是什麽反應,一切就清楚了。你能這麽快拉攏住安大爺簽下契書,倒是趕巧,為我們動手腳行了方便。”
牽一發而動全身。
有些事既然徒增不確定的因素,就要趁早動作,將提前布置好的棋子,順勢打出去。
打出先手,才好繼續安排、調整後手。
唐家,務必要占據主動。
柳氏老眼一閃,彈指敲了敲佛珠,沉吟著吩咐道,“安插在瓷窯的人手,可以動了。不僅要動,還要拉安家一塊動。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
唐加明聞言沒作聲,想了片刻才猶豫道,“即便要動手,也不能選在這個節骨眼上。否則就算陸四爺本來沒多想,這下也要多想了。不如往後順延些時日?”
十月初一祭祖過後,隆冬已至,轉眼吃過臘八粥就是年節。
“我記得,再過小半個月,就是七少的十五整生?瓷窯的人手,就選在那天鬧事。”柳氏咧嘴冷冷一笑,又緩聲道,“你能安撫住加佳最好,如果不能……原本和杜府說的是等加佳年後及笄後,再正式定親。
如今看來,鬧一次小動靜試探陸四爺不夠。皇商競標的肥肉,不能再任杜府叼在嘴裏。最好能在年前斷掉杜府一支臂膀。到時候連悔婚的借口都不用找了,也省得我費事把精力放在七少身上。
杜五小姐的婚事,是在十一月底。杜府辦完喜事,就進臘月了。大年節的哪家不忙亂。其他手腳,就放到臘月裏動起來。我倒要好好看看,杜府這個年能不能好好過。”
這是打定主意要送份生辰“大禮”給杜振熙了。
唐加明聽明白了柳氏的意思,卻依舊不明白,柳氏對杜府的恨意,到底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