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心裏有了數,又認定有陸念稚在沒什麽好不放心的,其實最不耐煩這類事體,聞言幹脆端了茶,“明槍來暗箭去的,本就沒意思的很。如今還要幹等著人出招,憑白惹人心煩。你們也別多留了,趕緊回去歇著,沒得為了做戲給人看,真熬傷了身心。”
話說得相當光棍,陸念稚和杜振熙笑著告辭。
二人不知走過多少次清和院往外院的夜路,步伐皆閑適,提燈的陸念稚手腕一壓,垂眸盯著杜振熙圈在光暈中的雙手,笑道,“每年入冬,東府除了清和院,也就霜曉榭需要特特撥一份手爐的例。小七,你就這麽怕冷?”
杜府上到江氏下到杜晨芭,一應女眷入冬就多添一筆手爐、霜炭的開銷,這話是笑杜振熙丟男兒家的份兒,學女兒家手爐不離身。
不過,杜振熙有個換季易病的“病嬌”名聲,這般作派雖是特例,但經年如此,已然不是什麽值得說嘴的新鮮事。
何況自從她第一次來小日子起,江氏就越發要她注重保暖養生。
有江氏這樣“緊張”她的健康,任誰都不敢取笑她時時揣著手爐的作派略娘,隻當江氏“寵溺”長子嫡孫,杜振熙孝順聽話。
往年看在眼裏,陸念稚也不曾在意過,怎麽此刻突然單挑出來說嘴?
杜振熙覺得陸念稚的惡趣味又犯了,純粹沒事找話地“逗”她,不僅沒有半點心虛,反而示威似的雙手一攏,將手爐又抱緊幾分,揚起下巴道,“還真叫四叔說中了,我確實天生怕冷。再說您才害過一場風邪,我這不是前車之鑒嗎?您好歹有功夫底子,我可不敢有半點輕忽。”
他“逗”她,她就含沙射影的“懟”他。
陸念稚卻沒像往常似的繼續鬥嘴,反而笑意沉沉地替杜振熙掖了掖領口,溫聲交待道,“既然怕冷,就少走幾步夜路。自回霜曉榭罷,不用送我到廬隱居門口了。”
說著將氣死風燈塞進杜振熙手中,轉身徑自走向廬隱居,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背對杜振熙的俊臉,揚起不為人知的壞笑。
怕冷就好。
杜振熙要是不怕冷,他擬訂的計劃就不夠順理成章了。
杜振熙不知陸念稚心中所想,隻覺陸念稚自從之前抽過風後,常有莫名其妙的言行,此刻即不多想也不多停留,提著燈抱著手爐飄回霜曉榭。
燒著炭盆的內室溫暖如春,杜振熙卻一改往日**入睡的習慣,褪去外裳後就合衣而睡。
迷迷蒙蒙間喧鬧入耳,她猛地驚醒,披衣轉出內室,就見桂開搓著腳步進屋,神色肅然道,“七少,瓷窯出事了。”
錯眼見杜振熙這麽快應聲而出,且衣飾齊整,心下了然之餘,神色不由一鬆,又意有所指的再次道,“瓷窯果然出事了。”
“唐老太太可真是有心。”杜振熙勾唇冷笑,邊係外裳邊往外走,“讓孫子孫女給我送禮還不夠,竟另外準備了一份’生辰大禮’給我。”
嘴裏嘲諷,腳步輕快。
她正嫌纏著裹胸布睡覺勒得慌,現在事情比他們預料的提早發動,倒省得她再夜夜合衣睡覺,時時防著唐家突然發難。
突發“事故”最令人措手不及,自然不會選在青天白日,多半要挑黑天半夜鬧出來。
此時尚未過子時,柳氏選的好時辰,即給她的整生“添彩”,也給杜府“添亂”。
“那就亂給唐家看。讓我們的人都’亂’起來。”杜振熙取來手爐閑閑抱好,半點不見慌亂的舉止和言語相當不搭,“你去外院盯著,準備好的東西再過一遍,別等要用的時候出了疏漏。我們的人可都敲打過了?你再去提點一遍,到時候該怎麽做,你也一並帶著他們再過一遍。”
桂開一疊聲應下,留竹開隨侍杜振熙,提腳就奔向外院。
杜府外院很快亮起燈火,不過片刻,就有管事拿著陸念稚的舉人名帖敲開城門,帶著手下匆匆趕往城郊瓷窯。
宵禁時分,如果不是事關人命的大事,單憑舉人名帖哪裏說得動城內外的官兵?
杜府外院一亂,再加上這一道異於尋常的舉動,少不得驚動一牆之隔的西府,很快有下人將消息報進了西府。
明忠和明誠也將消息報到了陸念稚跟前。
他擰著浸透熱水的巾帕,蓋到殘留著乍醒睡意的臉上,半揚起頭敷著熱巾帕醒神,隔著巾帕響起的聲音顯得漫不經心,“瓷窯死了人?”
“死了人。”明忠答道,“不過,死的都是’該死’的人。”
該死的,自然是唐家安排的人,以及和唐家勾結的人。
而和該死的相對的,就是不該死的——瓷窯出事,他們安排的人手,以及其餘“清白”的窯工並未真的受牽連。
這就夠了。
陸念稚再無二話,明忠就接著道,“二老爺和二爺得了消息,已經往清和院求見老太太。七少這會兒在外院,一麵分派人手處理瓷窯事故,一麵應付二老爺派去詢問的人。”
江氏和杜振熙是假著急,不知情的杜仁和杜曲,卻是真著急。
假中摻著真,騙著了自家人才能騙得住外人。
陸念稚揭下覆麵的巾帕,輕笑道,“二叔二哥要是想出頭,你們不必攔著。不管小七怎麽做,你們隻管順著小七的意思。”
輕笑聲很冷,顯見那些該死的人不值得同情,但也沒什麽好得意歡欣的。
明誠動了動嘴,被明忠暗中一扯隻得噤聲,一出廬隱居就再忍不住,直犯嘀咕,“四爺這是不打算出麵?撒出去的人手一多半是四爺名下的,七少手下的人做的不過是輕省活計,眼下真’出事’了,倒全讓給七少露臉爭風頭?”
他為自家四爺抱不平,隻當他們暗中盯梢多日,就是等著借機踩死唐家。
明誠看的是表麵。
明忠想得卻更深一層。
四爺既然放任唐家“得手”,就沒有一舉釘死唐家的意思,這後頭還不定牽扯著什麽他們不知道的事。
且最近他幾次三番私下受命,辦的都是和四爺、生意無關的“瑣事”,樁樁件件隻和七少有著剪不斷理不清的關係。
事後細想,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四爺對七少的態度,和以前不同。
至於怎麽個不同法,他尚且無法做出準確的定義。
他自認沒有聰明到能看透四爺的所有言行,但他也無心自作聰明。
“你少自以為是的動心眼!四爺現在不出麵,隻是沒到出麵的時候。”明忠下了定論,懶怠細說自己的想法,果斷以暴力製服明誠,抬腳就是一踹,“四爺怎麽吩咐的,我們就怎麽做,少喳呼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明誠挨了一腳,倒也不多做糾纏,偏故作喳呼的邊跳腳邊往外院去,惹得明忠又好氣又好笑。
而見過“驚聞噩耗”的江氏後,滿口允諾代杜府主持大局的杜仁,卻是氣得笑不出來。
此時此刻,“亂”了幾乎整夜的杜府外院已經撤去燈燭,冬日晨曦下的杜府籠著灰蒙蒙的冷冽霧氣,隨著連夜趕去瓷窯的管事一道回轉的,不是“事故”平息的好消息,而是更令杜府猝不及防的壞消息。
瓷窯夜半出事,一處窯爐炸死了十幾條人命,萬幸各處窯爐間各有隔斷和距離,才沒炸爆更多的窯爐和窯工,管事帶著人趕到現場一看,才剛鬆了口氣,就叫死傷家屬團團圍住,不僅沒能壓下事端,反倒叫死傷家屬逼得連人帶車原路返回,一路哭哭喊喊地鬧進城,鬧到杜府大門口。
雙拳不敵四手,狼狽不堪的管事被死傷家屬又推又搡,怒抱門下廊柱直如抱著救命稻草,險些沒涕淚橫流,“不是奴才無能,實在是沒辦法……”
他帶著人是去安撫窯工的,被死傷家屬抓衣服撕頭發也隻能生受,萬沒有命手下武力打壓,反把事情鬧得更糟的道理。
道理杜仁都懂,但聽著管事的自辯連個回應都欠奉,隻看著門外台階下排排跪的死傷家屬,黑壓壓一片人影,映得他一張老臉黑如鍋底。
鬼哭狼嚎的聲響劃破天際,喊的無非是東家不慈、壓榨窯工,隻要錢不顧人命,才導致窯爐老舊失修,兼之白天使喚青壯窯工夜裏用的是老弱婦孺,這一出事,死的全是頂夜班的老人、婦人。
偏趕上年關將至,老話說“娶個媳婦好過年”,一聽各家裏死的不是老婆就是娘,早被驚動的鄰居路人越發訇然,同情心碾壓看熱鬧的八卦之心,頓時對著杜府指指點點起來。
誰都知道瓷窯的活計苦,別家瓷窯也不是沒出過事故,但囔出這樣一番因果,就不單是瓷窯的硬件問題,而是東家的人品問題。
有路人替死傷家屬喊起話來,有一個討公道的,緊跟著就有一片討公道的。
杜仁隻覺耳朵嗡嗡,暗暗後悔不該為了奉承江氏而出頭,左右西府隻分瓷窯一份紅利又做不得主,他何苦接這個燙手山芋,一旁杜曲倒是真心想幫襯,偏性子木納嘴巴笨,噏合半晌突然道,“小七?”
他和杜仁一時都沒注意陸念稚不見影,瞧見珊珊來遲的竟是杜振熙,一聲驚呼格外引人側目,台階上下的眾人一齊調轉視線。
杜振熙攏著手爐,皺皺鼻子皺皺眉毛,略拔高的聲線又清又脆,“這是鬧什麽?瓷窯出事從來有一套處置章法,有理說理沒理說情,諸位哭哭啼啼的是不打算說理了,隻想著趕早把喪先嚎上了?”
此話一出,莫說管事等下人,就連杜仁、杜曲都險些愕得倒仰——最是知禮溫潤的七少鬼上身了不成?說的什麽鬼話?
這不是刺激死傷家屬麽?
悲憤的死傷家屬,頓時被刺激得和路人一起靜了一瞬。
“怎麽我一問反而不嚎了?”杜振熙歪頭,隨即恍然大悟道,“不是來嚎喪的,也不是來講理的,那就是來要錢的?”
要什麽錢?
人命錢。
如果死傷家屬是來趁火打劫的,那麽剛才囔囔的因果就有待商榷了。
路人們又是一靜。
死傷家屬卻似回過神來,哭嚎聲越發悲憤,“呸!哪個要你們的染血錢!我們是來喊冤討公道的!”
杜振熙小臉一肅,哦了一聲道,“喊冤?喊的什麽冤?”
不怕你喊冤,就怕你不喊冤!
杜振熙上前一步,臉上竟帶出一絲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