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透過陸念稚並攏的長指,深深淺淺氳在杜振熙徒然變窄變暗的視野裏。
她沒有躲開陸念稚遮她眉眼的手,本能瞪大的雙眼忽閃又忽閃,卷翹的睫毛也跟著一扇一扇,劃過陸念稚的指腹掌心,其上薄繭讓她眨眼的動作稍稍滯阻,不覺得癢,隻覺得慌。
說不出的慌。
慌得亂糟糟的思路隻能順著陸念稚的問話走。
她討厭陸念稚親她嗎?
真要捫心自問,其實……不討厭。
頭兩回親吻,一回是她神誌不清下的冒犯,一回是陸念稚幫她還原夢境而主動,解開心結後她並未放在心上,甚至不曾回想過一星半點,但後兩回親吻……
一次是庫房,一次就是剛才。
剛才那蜻蜓點水的一下隻叫她覺得驚和怒,庫房裝睡被長吻的那一次,這幾日卻總是縈繞心頭,感受又和頭一回的夢魘不同,不再是膽顫糾結,而是恍惚悵惘。
她確實不討厭陸念稚親她的感覺,沒有她以為該有的羞憤,更沒有身為女子被欺辱的惡心和惱恨。
也許是她和陸念稚太熟悉了。
熟悉到太習慣他的觸碰,太習慣他的氣息氣味,又有頭兩回鋪墊,竟不覺得被他那樣侵犯有多難接受。
也許是少年慕艾、少女懷春。
她已然及笄,本該是談婚論嫁的閨閣年紀,如今雖然順序和對象都大錯特錯,但對這類親密接觸生出好奇也不算離了大譜。
她沒再回想過夢魘,卻是回味過庫房一吻的。
原來男人和女人之間是這樣的,是能這樣的。
徒然被親的怒氣一過去,心下反而隻剩下慌。
腦中不合時宜的回響起竹開的話。
如果竹開知道她其實是女兒身,就不會一心認定占據主動的是她。
於陸念稚的情感糾葛上,如果說杜晨芭是不戰而敗,那麽她則注定戰而必敗。
既然處於被動的一方,那麽陸念稚對她說什麽做什麽,其實討厭或喜歡,根本不重要。
杜振熙輕輕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盯著因蓋在她眼前而模糊了紋路的掌心,語氣頹喪的輕聲道,“不討厭。”
她說的是實話,陸念稚聽得出來,覆在杜振熙眉眼上的手幾不可察的一顫,緩緩下滑挑著杜振熙的下巴輕柔一抬,俯身又湊近一分,低笑道,“既然不討厭,也許以後就能變成喜歡呢?現在就咬定無法接受我的……心意,是不是為時過早?小七,我就當你答應幫我了,嗯?”
他俯視她,眼角眉梢都透著柔意,含笑的雙眼仿佛綴著光,清晰倒映著她微仰著頭的模樣。
杜振熙眼睫一顫,下意識錯開視線,低低嗯了一聲,頗有些自暴自棄的將糾纏了幾日的難題拋回給陸念稚,“您要我怎麽幫您?”
她倒是想裝傻充愣的熬過這兩年,眼下此路不通躲不開陸念稚,幹脆連腦筋都懶怠費,把球又踢回陸念稚那邊。
陸念稚眼中笑意更深,挑著杜振熙下巴的指腹在杜振熙臉頰撫過,握拳抵在嘴邊笑,“感情總是處出來的,接不接受同樣要靠處出來。我也不要你刻意做些什麽,隻別躲著我,常來廬隱居陪我一道理事,好不好?”
才剛威脅過她應或不應由不得她做主,現在好或不好,同樣由不得她做主。
杜振熙竟有閑心腹誹,險些脫口問陸念稚,就算她能接受他的心意,二人作為叔侄將來又該如何自處,東府又該何去何從,到底理智還在沒亂接話,隻討價還價道,“那您往後不能再隨便……動手動腳。”
“好,往後我不再隨便親你就是。”陸念稚臉不紅心不跳的說破杜振熙的含蓄意指,眼中綴滿笑意,忍不住張手抱了抱杜振熙,“小七,謝謝你。”
謝杜振熙沒有避他如蛇蠍,謝杜振熙心性寬方,終究顧念著這麽多年的情分,肯給他機會,肯“答應”幫他。
陸念稚還是第一次這樣正兒八經的說謝謝她。
但抱她的舉動卻不怎麽正經。
杜振熙笑得比哭還難看,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掙開陸念稚鬆鬆圈起的手臂,又追加一句,“沒經過我的同意抱我,也屬於動手動腳的範圍。”
立時就跟陸念稚咬文嚼字起來。
陸念稚本還歡喜杜振熙被他“逼迫”成功,此時此刻又覺得杜振熙心實在太大,麵對他的態度竟和他告白之前仿佛沒什麽差別,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嘴裏應一聲嗯,正要再開口,就聽遠處明忠幹咳一聲,隨即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
卻是下人聽說杜振熙巡視花園挑了錯處,哪裏敢等著主子開口忙就領了家夥什趕來補漏,桂開順勢撇下明忠,繞過假山就見杜振熙和陸念稚對麵而站,看不出不妥來,脫口道,“七少,您沒事吧?”
陸念稚聽得好笑,好似他堵著杜振熙就為欺負得杜振熙“有事”似的。
雖然他確實“欺負”了下杜振熙。
他也不和桂開計較,轉眼見下人漸行漸近,就抬手揉了揉杜振熙的腦袋,“那就說定了,你得空就來廬隱居找我,別等我找上門。”
這話聽得桂開越發一頭霧水,等陸念稚帶著明忠離開,便打散下人去補漏,私下關心杜振熙,“七少,四爺找您什麽事?”
杜振熙有苦難言,隻得隨口指了件生意上的事糊弄過去,盯著下人將花園布置的漏洞補上,神思不屬的出了內院,一跨出二門,又有得了消息的外院管事來找,問她杜晨舞婚宴上的事。
這一忙,倒是應了陸念稚的交待,她不得空自然不會巴巴的往廬隱居湊,陸念稚同樣不得空閑,叫江氏抓壯丁,幫著西府下帖子走人情,憑著陸念稚身上的功名和人脈,倒幫著杜仁、杜曲列了份十分漂亮的男賓名單。
轉眼便是月底的喜日子,杜晨舞出閣的熱鬧不必細表,隻說姐妹閨蜜添妝畢,杜晨芭蓋上紅蓋頭再動不得開不了口,隻等著杜振益背她上花轎,就聽說定南王妃親臨婚宴,另添一份添妝,又移步去東府坐正席。
西府諸人自然喜不自勝,再看定南王妃單把杜晨芭帶在身邊,更覺臉上有光,要不是有江媽媽事先得了交待鎮著場子,大吳氏首先就要持不住,更別說杜晨舞的婆家亦是大為動容,萬想不到西府能有這麽大的體麵。
杜晨舞的夫婿是書香門第,也在官學讀書,往上數論起來還得喊陸念稚一聲前輩,也是陸念稚舊日同窗家的侄子,因著這一層關係才做了姻緣,大婚後杜晨舞就要隨夫婿進京備考春闈,如今有定南王妃做臉,等到了京城,少不得還能得定南王府送去京中為質的長子關照。
這一場喜宴自然是熱鬧喧闐,男方女方俱是滿足而得意。
嫁妝先行花轎在後,杜晨舞出了門,杜府的宴席還在繼續。
杜振熙借著醒酒退出男賓宴廳,既不想和來吃喜酒的唐加明虛以委蛇,也不想大庭廣眾下被陸念稚捉住不放,留桂開支應著,自己一人往後院飄,路過女賓宴廳時打眼一瞧,杜晨芭這會兒倒沒和定南王妃同坐一席,卻和杜晨柳一左一右圍著大少奶奶,鶯聲燕語都是笑,看那樣子就知道又在說福姐兒如何可愛如何有趣。
頭先還傷心杜晨舞出閣,往後就是別人家的媳婦了,轉眼倒不見半點觸景傷情,想來是真的放下陸念稚的事。
杜振熙收回視線,即為杜晨芭開心又為自己憂心,酒意上頭煩惱仿佛無限放大,深一腳淺一腳的飄進清和院,瞧見江媽媽就撒嬌,“曾祖母呢?”
她自開始打理生意起,就鮮少再露出小兒女情態來,江媽媽曉得這是喝了酒有些醉了,又是心疼又是歡喜的服侍杜振熙淨手淨麵,端了醒酒湯道,“二夫人恨不得粘到定南王妃身上,遞酒遞菜的倒比下人還殷勤,老太太懶怠管,想著眼不見心不煩,在後園子裏扒拉菜地呢。七少來得正好,您和老太太一道用醒酒湯,陪老太太散散酒氣。”
江氏有事沒事就愛扒拉她的菜園子,杜振熙聞言隻是笑,喝一碗端一碗,又隻身往後園子去,挨著江氏雙雙蹲在小菜地邊,張口就道,“曾祖母,我有件煩心事,您給拿個主意?”
江氏聽得稀奇,喝醒酒湯跟喝好酒似的豪氣,一飲而盡道,“說。”
她這樣幹脆,杜振熙也就不再含糊其詞,豎起指頭道,“曾祖母,打個比方。我打個比方,這事是一個朋友問的,我想不出法子幫她,隻能來找您了。”
薑還是老的辣。
陸念稚的事她誰都商量不得,今天一時興起想找江氏問主意,卻也不敢真話裏摻假話,隻能借著比方算作別人的事。
“我那朋友的族妹是家中獨女,自小有個教導她讀書、做生意的管事。”杜振熙李代桃僵,拿商賈獨女打比方倒也說得煞有介事,半點不帶心虛,“我朋友的族妹隻當那管事是長輩是師父,哪裏想得到那管事教導她長大,竟對她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私下一番陳情,說是對我那朋友的族妹心悅已久……
那位族妹是商賈之家,全靠族妹一個獨女支應門戶,那管事說是管事,其實在家中地位和權勢都舉重若輕。那位族妹不想得罪那管事,又無法接受那管事的心意。
偏我那朋友因著是族妹的家事,不好插手管,沒得叫外人以為他們動了什麽歪心思,就來問我有什麽辦法……真要打發了那管事,怕是那位族妹家中產業都要震上一震,家中偏沒有持得住的長輩幫襯……”
江氏聞言見多不怪,這樣的事商賈裏不是沒有過,隻捉住重點問,“那管事人品樣貌如何?那位族妹說是無法接受管事的心意,那對那管事,到底是喜還是惡?”
杜振熙啞然,半晌才道,“管事的人才是好的,那位族妹對那管事……說不上討厭。”
“那不就結了!”江氏把空碗往地上一戳,抓了巾帕插嘴,哼道,“要麽把人趕出門,要麽把人拉上床。做不到前者就做後者唄。全當那管事是上門女婿得了。”
江氏怕是真喝高了,瞧這話說的,簡直又簡單,又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