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聲落於不同方向的碎石悶響,劃破夜幕後轉瞬消弭在夜色中。

不知是石頭砸地的餘韻,還是小路穿**的夜風太大,刹時帶起周遭的花木枝葉一陣大響,昏暗燈火映著穿透枝椏的細碎月色,極目望去竟辨不清到底是樹影婆娑,還是人影魍魎。

“去,看看怎麽回事!”餘方德神色一凜,果斷派出剩下那位小太監循著一方聲響追去,自己則轉身麵向另一方石落驚耳的方位,腳下卻不急著離去,偏頭陰惻惻笑望曲清蟬,“曲大家果真名聲在外,隻不知這先後幾次鬧出響動的暗中窺視之人,是想為曲大家解圍,還是想和我作對,一徑壞我好事?

曲大家請在此處稍等,且容我親自揪出這暗中小鬼,再來繼續我們未完成的談話。想來以曲大家的鎮定淡然,必定不會丟下這個險些傷了我的丫鬟獨自離去,不等我回來吧?”

他邊說邊抬腳,挑釁般拿腳尖碰了碰被敲暈的千柳。

倒不是他自負曲清蟬會乖乖聽他的話,而是千柳好吃好住,萬事不用操心,實乃丫鬟界少見的微胖身材,諒曲清蟬也搬不動千柳一起逃走,且他來前自有安排,早另外留了小太監守在通往角門的路口。

他話已說在前頭,暗指意味極濃,不怕曲清蟬逃得了一時,他就算明著欺壓不了曲清蟬,若鐵心要治千柳的罪別說曲清蟬,任是誰出麵都保不了千柳。

誰叫千柳不僅先動手,還出言辱罵他?

他可是有品級的宦官,還是跟著當今皇上從潛邸裏掙出來的風光,想必謹郡王聽說了千柳的“冒犯”,也會很願意替他做主,維護皇室體麵。

餘方德看也不看曲清蟬是何神色,撩下狠話震懾住曲清蟬後,才疾步離去,循著另一道石頭砸地的方向追去。

杜振熙早在餘方德點剩下那位小太監的名時,就矮身轉出樹叢,借著餘方德廢話的檔口竄出一箭之地,此時此刻的矮樹叢後,當真隻剩婆娑樹影,再無一絲一毫異樣動靜。

曲清蟬哪裏想得到幾次發出響動的,是杜振熙和竹開,一時倒也摸不準對方到底針對的是她還是餘方德,隻聽出餘方德語中威脅,又確實從沒想過丟下千柳,沉吟間已收起所有情緒,麵無表情的走向倒地的千柳,奮力拖起千柳一步一挪。

她將千柳放置一處樹幹下靠著,手才輕輕撫上千柳被敲紅的後脖頸,還不等她仔細查看千柳是否有其他擦傷,就聽身後又是一陣乍然響起的遝遝腳步聲。

曲清蟬猛地起身回頭,定定望向聲音來源,片刻後睜大眼訝然道,“竹開?”

難道剛才躲在樹叢後的竟是杜振熙?

否則竹開怎麽會準確無誤的找到此處,不僅帶著麵色陰沉的餘文來,餘文來身後緊跟的親衛手中,還拖拽著最早追著響動離開的那位小太監?

一直不曾變色的曲清蟬臉色微白,忙上前幾步盯住竹開道,“七少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把剩下那位小太監和餘方德都引開了。隻是我也不確定,七少到底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

兩句話已將方才情景說了個通透。

餘文來臉色更沉,吩咐身邊親衛道,“跟去看看。”

他為免驚動他人,被竹開“請”出宴廳時隻帶了一位親衛出來,那親衛聞言低應一聲,隨手就將同樣被打暈的小太監丟到地上,幾個點足就躍向一側樹影,倒正是頭先剩下那位小太監奔去的方向。

餘文來正要親自去追餘方德,就被竹開攔了下來,勸阻的話雖說得急,卻條理清晰安排妥當,“餘指揮使還是留下得好。由您護著曲大家才是名正言順。曲大家不知道七少去的是哪個方向,我倒有幾分把握。

方才七少想去主樓,我帶著七少揀的僻靜小路走,路上已將通向主樓的方向、路口都細說過一遍。且四爺早早離席,多半正在主樓裏休息,就算我追不上七少,隻要有四爺在,別人也別想拿七少如何!”

說著暗罵餘方德狗屎運比他還好,多半追去的正是杜振熙遁走的方向,心中即不恥又憂恨,不由就帶出幾分冷厲語氣,“這裏是奉聖閣,是杜府的地盤,莫說宴廳裏還坐著定南王和小郡爺,就是謹郡王,也要給杜府主子們讓出幾分臉麵。那餘方德就算真追上了七少,還能真不管不顧的把七少如何不成?”

他主要是為安曲清蟬的心,他家七少要幫的人,他自然要做到周全,說罷見曲清蟬微白的臉已然恢複血色,便衝餘文來、曲清蟬一抱拳,撈起袍擺自顧追了出去。

“有勞西臣哥幫我一把,帶上千柳先離開這裏吧。”曲清蟬左思右想,亦覺得竹開安排得合情合理,她和餘文來再追上去不過是使事情更複雜,倒不如先行離開,也算釜底抽薪,讓餘方德事後沒有由頭再扯皮,一行往樹下千柳處走,一行略帶歉意的道,“沒想到還是麻煩到西臣哥了。

其實竹開去找你,你大可隻派親衛出麵,事後有什麽事,你也不至於牽連太深。杜府到底是本地巨賈,和餘方德打不著多長久的交道,你卻不同,將來或留任或回京,餘方德的身份若是想暗中使絆子,卻是防不勝防。

左右我已受四爺極大的恩惠,此次七少再次出手幫我,虧欠杜府的也是我,我總有大把時間能回報杜府於我的恩情。你卻不該再因為我得罪餘方德。西臣哥,你實在沒必要這麽做,更沒必要為我再多做什麽……”

這番話更是合情合理,倒有些虱子多了不癢的超然心境,感激杜振熙的援手卻不太擔心餘方德能將杜府如何,隻怕餘文來在官場上的牽扯,依舊是一副為餘文來打算的樣子。

乍聽似擔憂餘文來更勝杜府,其實已標明親疏遠近,拿杜府當自己人,卻拿餘文來當外人。

外人自然該分清利弊,自己人是好是歹都好說。

餘文來越聽心越沉,越沉心越痛,痛到化作滔天的怒意,近日來的退讓萎頓全數化作實際行動,跨出一步就卷到曲清蟬身側,一把抓住曲清蟬的手質問道,“我不必這麽做?我不必為了你多做這些?那你告訴我,你想讓我怎麽做?”

曲清蟬驚了一跳,待要掙脫鉗製卻觸及餘文來風卷雲湧的陰沉麵色,忽然似脫力般不再掙動,直視著餘文來赤紅的雙眼,慘然道,“我不想你做什麽。西臣哥,你既然要假作不明白我還你一匣子產業的意思,我就明白告訴你,你我之間再無可能。即便你還想娶我,我也不可能再嫁你。”

是她曲家對不起餘家,她有什麽資格再和他重續前緣,一聲西臣哥稱呼如舊,已是她最奢侈也是唯一縱容自己保留的唇間念想。

她不想他怎麽做,她也不能對他怎麽樣。

“你不可能再嫁我?是不可能,還是真的不想?”餘文來怒極反笑,抓著曲清蟬手腕的大掌一鬆,卻沒借此放開曲清蟬,而是將曲清蟬一扯一帶箍進懷中,低頭咬牙切齒地道,“我問錯了,不該問你你想讓我怎麽做,而該問你,我是不是做得還不夠,還是說我根本就做錯了?”

曲清蟬眉心一皺,就覺眼前壓下一片黑影,餘文來已經逼近她的唇瓣,聲音又啞又沉,“我確實做錯了。你我已經錯失過一次緣分,如今我還想娶你,就不該再遵循那些狗屁不通的世俗。你不想要我不重要,我還想要你,就足夠了。”

這幾近霸道的話語越轉越低,到最後已盡數填入曲清蟬的口中,舉重若輕的封存在彼此交纏的唇瓣中。

餘文來身高人壯,早已不是當年的文弱書生。

他夾怒帶怨的動作先時粗暴,全無曲清蟬反抗的餘地,到得後來狂風化作細雨,輕輕柔柔竟透出令人動容的哀傷和悲切,不一時,纏綿在曲清蟬唇邊的竟多了一份濕意。

男兒有淚不輕彈,餘文來強橫孟浪,卻因她和他自己,落下不自知的淚來。

曲清蟬心頭大震,一瞬似叫那濕意化去了所有理智和掙紮,雙手垂落身側,任由餘文來抱著她吻著她,那力道大得似要將她揉碎一般,也已將她所有考量所有心防,一並揉成了碎末。

將將轉醒的千柳一看清不遠處的兩道人影,震驚得險些尖叫出聲,她忙抬手死死捂著嘴,等察覺到臉頰上的紅和燙後,才默念著非禮勿視,改而去捂眼睛。

哎呀媽呀,她簡直要為餘指揮使撫掌喝彩了,這才叫武將風範嘛,好霸道好強勢,原來她家大家軟的不吃,就得硬著來呀!

千柳恨不得自己再重新暈過去,好讓二人可以旁若無人的親個夠本,最好能把曲清蟬的心都給親化了,把曲清蟬和餘文來的關係給親得落定才好。

偏偏又是欣喜又是興奮更是樂見其成,精神得兩眼險些冒綠光,哪裏還記得剛才發生的糟心事,一麵不好意思的捂著眼睛,一麵透過大大的指縫“欣賞”她家大家難得的柔軟和赧然之態。

原本瀟肅的氣氛**然無存,隻剩林間小路中越擴越大的旖旎之意。

且不提這一邊畫風突變,隻說那一邊杜振熙先一步竄出矮樹叢,吭哧吭哧斂著動靜跑了半路,雖占著先機,但到底人小身體底子差,沒能領先餘方德多少,倒大有被追上的勢頭。

主樓的屋簷已經闖入視野,明明近在眼前,卻怎麽跑都似接近不了。

反而是身後來自餘方德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近,幾乎就要貼到身後。

杜振熙腳下一絆,險些沒摔個顏麵著地,她忙穩住身形,心下幾乎哀歎:她確實得益於竹開的事先解說,專挑著通向主樓的小路走,奈何體力不支,都快跑成狗了,一不見竹開回轉,二不見主樓大門。

當真是進退不得。

聽著落在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重,杜振熙閉眼一沉吟,幹脆立定原地不再跑,拍拍手抻一抻衣襟衣袖,長長籲出一口氣平複著呼吸,再一抬頭一側身,看著倒似閑庭漫步,偶然走到這僻靜之處,正獨自對月賞景。

她才剛剛擺好姿勢,果然就聽漸追漸近的腳步聲猛地消彌無形,隨即才響起一道猶豫的探問,“杜……七少?”